第67章 番外:涌泉以报(1)_每次女扮男装都成了白月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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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7章 番外:涌泉以报(1)

  姜月章这一生里,有一个隐藏至深的恐惧。

  ——他害怕阿沐不爱他。

  后来说到姜公子,无论是姜家的人,还是外头了解他们的人,总是说:“姜大公子疼弟弟。”

  人人都知道,姜公子最疼,也只疼他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。

  却只有姜府里的老人还能记得……

  最初,姜公子非常厌恶那个多出来的“弟弟”。

  ——他简直憎恶她。

  阿沐是八岁被买进来的,那一年姜公子也才十三岁。

  他娘胎里出来的先天不足、双目半盲,还一直修习艰难的魂术、耗费不多的一点体能,因此尽管家里一直给调养着,他也始终比同龄人瘦小。

  也总是病恹恹的、苍白的,像一个活人世界里的幽魂。

  那一天——他始终记得,正是他魂术进入一个关键阶段、困在瓶颈期的时候。

  魂术是他那时唯一能引以为傲的倚仗,因此,魂术修炼受挫令他备受打击,心里像日夜有一万只蚂蚁啃咬不停,简直让他想暴怒地将四周一切都摔碎。

  然而他太虚弱,没有那样的力量。

  他顶多只能毁了自己的院子。

  所有的仆婢,不是被东西砸过,就是被荆条打过,要么就大冷天的去罚跪。没人因此死亡,但老实说,死了也无所谓——甚至他那时候兴许想,死了最好,凭什么就他这么难受?

  那正是他最憎恨这世界的时候。

  就是在这时候,管家牵着小小的阿沐,来到了他面前。

  模糊的视野里,他大致能看见她的轮廓。她矮矮的、瘦瘦小小,穿着显眼的红色袄子,那好奇又清澈的目光停在他身上……

  天知道为什么他这个半瞎子居然能分辨出“好奇又清澈”。

  那孩子站在积雪的院子里,像个模糊的大灯笼。

  姜公子坐在自己的屋子里,冷冰冰地看着她。

  “这是谁?”他问管家。刚才管家其实已经说过一遍,但姜公子没耐烦听。

  管家也习惯了,恭恭敬敬答道:“公子,这是府里收养的小公子,记在过世的柔姨娘名下。小公子跟着娘子们排辈起名,‘云’前一个‘沐’字,三点水的‘沐’。”

  姜沐云。

  他百无聊赖地想了想这个名字,又问:“他多大?”

  “小公子八岁又四个月。”

  不到九岁?他一怔。

  姜公子很清楚,这种外头买来的孩子,先前都生活困苦,没什么好东西吃,长得迟缓,常常十二三岁还像八、九岁。可姜沐云不同;这孩子完全是一个富家养出的八岁孩子的体型。

  而且……

  明明外头铺着厚厚的积雪,姜沐云裹着红袄子站在雪地里,全没有一点冷的感觉。

  姜公子修习魂术,对灵力感知十分敏锐。他心中一沉,本能地去试探……

  ……好暖。好亮。

  在魂师的视野里,能同时“看见”人类的灵力,以及灵魂的光芒。

  作为一个天生半盲人,他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了别人说的“太阳亮得能灼瞎人眼”是什么意思。那是暖橙色的、明亮异常的光芒,仿佛顷刻带领他走进了炎热的盛夏。

  姜沐云——是一个修行上绝无仅有的天才。这个天才不仅拥有充沛的灵力、强悍的躯体,甚至还拥有强韧光明的灵魂。

  他呆住了。

  而他自己呢?

  在这隆冬腊月,他手里和脚边都是暖炉,身上也裹得厚厚的。靠院子的门开了一半,因为他需要外面的天光,才不至于沦为个睁眼瞎。

  姜沐云有健康的身体、极高的天资,说不定灵魂也不比他差……

  那他有什么——他有什么?

  一具残废样的身体!

  他陡然陷入了愤怒。

  这愤怒深沉暴烈,比有生以来任何一次愤怒都更加旺盛。

  可是,或许就是因为太过旺盛,他反而没有像以前那样大叫大嚷、乱砸东西,发泄到浑身虚脱、力竭而倒。

  他只是无比真切地感受着这灼烧人心的愤怒,感受着抱着暖炉的手指是如何一根根抠紧了镂空的花纹,感受着深深的愤怒和嫉妒融入血液、如毒/药一般流窜过浑身每一寸……

  他嫉恨得快要喘不过气,浑身都在微微颤抖。

  但是,他却忍耐住了这样的愤怒,甚至露出了一点微微的笑。

  “沐云?原来是弟弟。”他听见自己的声音,平稳矜持、冷淡而不失优雅,恰如那无数礼仪老师苦心教导过的一样。

  他微微笑着,问:“将阿沐带到我这里来,是有何深意?”

  纵然看不清,他也能感受到四周无声的惊讶。

  谁都知道他那段时日阴沉暴躁,也许他们甚至做好了他用鞭子抽打“弟弟”的准备——一群自以为是的蠢货。

  姜月章在心中冷冷一哂,却也是第一次感觉到了不动声色的力量。原来,与其将愤怒尽数倾泻,不如深埋内心、让别人猜测不定,才更能保持自己的威仪。

  连管家都惊讶得顿了一会儿,才有些欢喜地说:“公子,小公子修行颇有天赋,家主对他寄予了厚望。他的院子离您这里不远,平日里,小公子也都会尽量和您待在一起。”

  就是说,姜沐云是家里专程买来,培养成他的贴身侍卫的。倒真是煞费苦心。

  姜公子眯了眯眼睛,试图将那红袄子的孩子看得更清楚。然而,他看不清。这件事令他心中恶意更甚,他简直能听见无数恶毒的想法生根又开花的声音。

  “跟我待在一起?那也很好。”他微微地笑,招了招手,“阿沐,来。”

  ——留在他身边,他该怎么折磨这孩子?真是需要好生思量一下。若是太简单、太单一,可就没意思了。

  “红袄子”像是抬头看了一眼管家,得了示意,才迈着小短腿跑过来。

  管家的声音都像皱了起来:“小公子,注意礼仪……”

  姜月章立刻说:“不妨事。”

  那“红袄子”就顺顺利利、球一样地飘了过来,像一朵滚圆的云——都有模糊的轮廓。

  这滚圆的红云爬上了走廊,又继续飘进屋子,一直飘到他面前,仰头说:“公子。”

  姜月章坐在躺椅上一动不动,只偏了偏头,说:“叫‘哥哥’。”

  他灵敏的听觉捕捉到了远处的私语。他听见远处的仆婢低声议论,说公子好像一见小公子就很喜欢,对他真好,连三娘和五娘都只能规规矩矩叫“大哥”,还得不了这和颜悦色的好模样。

  姜月章在心里露出一个恶意的笑:不做出一副亲切姿态,岂不将人吓出戒备之心?那就不好玩了。

  想到这里,他愈发亲切,轻声细语:“阿沐,叫‘哥哥’。”

  小小的阿沐盯着他,像是很认真地在观察他。“哥哥,你可以不要笑吗?”她那时候的声音也很清澈可爱,像只稚嫩的小鸡,“你笑起来,有点可怕。”

  她说得认真极了。

  却让四周所有声音都冻结了。

  姜月章的微笑也冻结了。

  可怕?

  他心里那蔓延滋生的恶意,才抽了芽、蠢蠢欲动想开花,就被呼啸的寒风全数冻死。只剩不可置信:这团子怎么敢?他怎么敢?他怎么敢说出,怎么能说出……

  ……他怎么能觉出他心里潜藏的恶意?

  刚刚才志得意满、觉得自己学会了“不动声色”这一能力的姜公子,感到了莫大的懊恼和羞愤。

  一瞬间,他更讨厌姜沐云了。

  他简直想用手里的暖炉砸破这个团子的脑袋。

  琅琊城的姜大公子,从来不是个隐忍的性子。他院子里的东西都被他砸过好几轮,所以,如果他想要砸人,就应该立即动手。

  但,也许是对“不动声色”的执念,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……奇怪地,姜公子委屈自己,硬生生咽下了这口气。

  他只是冷了脸,哼道:“不知好的东西……滚,咳咳咳……”

  他本想将那个“滚”字说得很有气势,却不料肺里一阵难受冲上来,顶出一顿止不住的咳嗽。

  下人熟练地给他拍背、送水,诚惶诚恐地给他掖被子,好像这样他就能立即好起来似的。姜月章对这些熟悉的方式、熟悉的虚弱……也一样厌恶极了。

  然而他终究只能受着,因为他需要,因为他就是这么个破破烂烂的残废。

  他简直是自暴自弃地任人摆弄,麻木地咽下那些辨不出滋味的药汁。

  混乱而朦胧的光影里,却有一截小小的、红色的衣袖冒出来,像红云分了一缕,又轻轻摸上他的脸。

  一点微酸的甜味出现在他口中,打破了麻木的苦涩。真像朝阳一点,忽地打破混沌。

 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,就听那个清澈稚嫩的声音响起。

  “哥哥,给你蜜饯。最后一个了,是最好的。我从五姐那里拿的。”

  团子的声音还充满不舍,却又充满了莫名其妙的、可笑的大义凛然。

  “对不起,我不该说哥哥笑得可怕,你不要难过了。他们说,我是要来照顾你、保护你的,一直要到你的病好起来。”

  阿沐信誓旦旦地说:“吃了药,再吃蜜饯,很快就会好的。”

  ……这是哪里来的傻子。

  姜月章觉得很烦躁,而且烦躁的原因和刚才不大一样,可究竟哪里不一样,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明白。

  他终于克制不住,暴露了心中阴沉沉的怒火:“滚!”

  说完,他往后一躺,用被子蒙住了头。

  再也不想看见这个讨人厌的红团子了!

  却听红团子又小大人似地长叹一声:“嗯,生病的人就是比较脆弱,我明白。哥哥你好好休息,等你睡醒了,我再来看你。”

  姜月章紧闭着眼,用被子捂住头,怒火中烧:“滚,再敢让我看见你,我就把你丢进池塘里淹死!”

  周围静悄悄的。每次他发怒时,四周都是这种充满恐惧的氛围,像无数阴暗的荆棘。

  唯独今日,这片荆棘里多了一只烦人的、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鸟。

  “我会游泳的,我不怕!哥哥再见,下次我还给你带蜜饯!”

  红团子开开心心地走了。

  这有什么好开心的?凭什么一个傻子能这么开心?凭什么一个贱民能有这种天赋、这种身体,和这种,这种……

  这种仿佛不会被任何黑暗侵扰的光明?

  姜公子想不明白。

  他只是不断地想着,不断地愤怒着也不断地迷惑着,渐渐睡着了。

  那时,就像后来姜府人人知道“姜公子唯独心爱弟弟”一样,姜府也人人知道“姜公子讨厌姜小公子”。

  而且讨厌得厉害。

  但没人知道原因。甚至让姜月章自己回忆,他也说不出,除了嫉妒阿沐身体好之外,他那时候到底都在讨厌她些什么。

  但十三岁的时候,他就是讨厌她。

  他明明知道,她本质上是他的护卫,除了学剑之外的时间都必须和他待一起,他却就是不准她靠近。

  他不准她进屋,不准她出现在他视野范围,甚至不准她进院子。发怒的时候,还叫她滚出姜家。

  但所有这些,好像都不能阻挠她。

  她会自己翻院墙,自己满院子地走来走去,还说是趁机练习一下修行上的呼吸法。她会偷偷扒在门边看他,还会不屈不挠、一遍一遍地问:“哥哥,你要不要蜜饯?”

  他总是板着脸,不理她。如果被问得烦了,他就说:“吃你自己的!”

  可是,阿沐好像天生有一种只接收善意、不接收恶意的天赋,所以她也总是高高兴兴地回答:“我够吃的,哥哥不用给我留着。你要杏脯,还是桃干,还是都要?”

  每每都将他气得砸枕头。

  起初,下人们都很紧张,生害怕阿沐惹他生气,又惹来一场雷霆震怒。但过了大约一月,他们都莫名其妙地放松下去。

  ……让人恼火的放松。

  他们再也不试图阻止阿沐翻/墙,也不阻止她跑来跑去,甚至不阻止她跑进屋、给他塞蜜饯。他们像是突然之间就变成了阿沐的亲人,一个个都在偏袒她,由着她在他院子里胡作非为。

  每一次,姜公子总是不得不咀嚼并咽下她塞过来的蜜饯,并生气地想:这群人真是无法无天,害得他竟必须向一个小团子屈服!

  他总要叫他们所有人好看,尤其叫那个小团子好看。

  在那之前,小团子则仍旧一无所知地、乐滋滋地在他身边转悠,还傻乎乎地说,等冬天过去、春天来临,就带他出去踏青,给他捉小青蛙看。

  小青蛙?他为什么要看小青蛙?他一个世家子,为何要去看那些乌七八糟、肮脏泥泞的东西?

  难不成真羞辱他是个瞎子、残废?

  姜公子恼火极了。

  火气飘摇、壮大,烧得他心中开满了恶毒的花。他冷冷地告诉自己:必须设法教训一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团子。

  姜公子要教训人,总能想出一万个方法。

  于是,他略施手段,先是使人跟阿沐的剑术老师说,要他刻意刁难她、耗光她的体力,再往她常去的池塘边动动手脚,把栏杆弄断大部分。

  一切正如姜公子所想。

  阿沐到底不满九岁,再是天赋异禀,也被成心使坏的成年修士操练得疲惫不已,几乎连手都抬不起来。

  当她出现在院子门口时,那摇摇晃晃、累得快走不动路的模样,连半瞎的姜公子都看得出。

  他心中划过一丝异样,却立即涌上许多快慰和得意:这活蹦乱跳的小团子,也有今日这狼狈样子,比他这个残废还不如。

  一月多以来,姜公子头一次觉得自己舒服了。

  他露出一点微笑,矜持道:“阿沐,怎么这么累?是不是你偷懒,被老师罚了?”

  这是一个很低级的明知故问,连恶意都显得很无聊。

  但对幼年的阿沐而言,这已经很让她委屈了。

  姜公子听她像是呜咽了一声,声音虚弱,又带着十分的委屈:“哥哥,我没有偷懒,呜……”

  她忍住了那声呜咽。

  姜公子心中那分异样又冒头了。不屈不挠、古怪无来由的异样——怎么就跟那团子似的?他陡然烦躁起来,并迁怒地想:一定都是团子的错!

  他就坚定地推行了自己的计划。

  “没有偷懒,怎么被罚?”姜公子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态,“对了,我有个玉佩丢了,好像是下午在池塘那儿散布时丢的。阿沐,你去帮我找找。”

  隔了距离,隔了天生模糊的眼睛,他看不清那团子的表情。他只看见她在原地停了一会儿,像是发呆。

  他暗自揣摩这发呆:是不愿意,是惊讶,还是委屈难过?这傻团子总算知道受挫的滋味了,别天天那么开开心心、没心没肺,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和热情。

  给点教训,是好事。

  他沉默着。沉默就是最好的坚持。

  团子大约也明白,总算低低说了一声:“好的,哥哥。”

  那年冬天冷极了,虽然是一月末,却还跟以往的数九寒天差不多。院子虽然有法阵控制温度,不至于太冷,池塘却也结了薄薄的冰——这样反而更危险,因为一砸就会碎。

  团子缓慢地、一瘸一拐地,往池塘边走去。一边走,一边低头仔仔细细看着。

  “哥哥的玉佩,玉佩……”

  身边的仆从似乎不忍心,低声道:“公子,小公子实在累……”

  他偏了偏头:“什么?”

  人们一下噤声不言。

  时隔一月多,那阴暗荆棘一样的恐惧氛围又回来了。

  这荆棘簇拥着他,仿佛将他也幻化为了其中的一根。

  他统领着这无声的、尖锐的、阴毒的荆棘,衔着淡淡的笑,怀着满心的优越与快意,看着那以往健康的人,现在迟钝又疲累地在池塘边摸索。

  他注视着,那小小的、模糊的团子,一点点靠近做过手脚的池塘。

  近了,更近了——

  他心中恶毒的荆棘在欢喜开花,但他却不如想象中得意快乐,因为那古怪的、说不分明的异样越来越盛,让他坐卧不安。

  ……不然,就算了?练成这样,也够了。

  这个念头一下子冒出来,而且再也摁不下去。

  姜月章忍耐片刻,终究烦躁地吐出一口气,开口说:“阿沐,算了……”一块玉佩而已,回来吧。

  但也就在同一时刻,那团子身体一歪,偏巧整个人就撞上了那松散的栏杆。

  姜月章来不及反应,只听“咔嚓”的碎冰响,紧接着就是落水的“哗啦”声。

  四周也惊呼起来。

  有人在尖叫:“公子!”

  其实何须他们说?他自己已经猛地站起来,而且因为站得太急,虚弱的身体一阵头晕。

  他却顾不上,连手里的暖炉也扔了,自己跌跌撞撞往那边跑。

  “阿沐,阿沐!”他第一次知道自己也能惊慌失措,也能因为怨怒以外的缘由而声嘶力竭,“救人——!”

  他吼叫着。

  护卫冲上去,迅速将池塘里沉浮的团子捞了起来。她浑身都湿透了,身体哆嗦个不停,却还勉强留着意识,牙齿打着颤,说:“五、五姐……我要五姐……”

  ……五妹?

  他一愣,心中不知道什么滋味。兴许是恼怒这团子不知好歹吧。

  他就狠声道:“什么五姐五妹?姜沐云,你究竟是谁的弟弟?”

  她却只哽咽说:“我要、要五姐……”

  也不知道她和五妹是约好了还是如何,偏巧五妹就在那时来找她,还带着个点心盒子。一见这狼狈混乱的情形,五妹大吃一惊不说,还冲上来,不由分说就将她抢走了。

  他的团子被人抢走了——意识到这一点,他险些喘不过气,只觉得天地都阴恻恻朝他逼压而来,竟然连这最后一点点东西都要夺走。

  他想要冲上去,将所有人全部推开——最好全部杀了,然后把他的团子抢回来,抱在怀里永远都不松手。

  但实际上,他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一行人的背影。他就用不中用的眼睛,眼睁睁看着五妹带着他的团子,离开了他的身边。

  团子还会回来吗?他突然觉得害怕极了。

  不对,不对,他不该这样任由五妹带人离开。不可以,他要追回来。

  他想要开口说出这句命令,但心神激荡之下,他却是再也支撑不起,猛地失去了意识。

  对姜公子而言,昏迷并不陌生。

  再次醒来时,已是夜晚。看不清漆黑的天空有没有星星,满院的浮灯倒更像人间的繁星,除了短暂和脆弱。

  他从床上爬起来,推开厚实的被褥。守在床脚打瞌睡的仆人惊醒了,立即来扶他。

  他问:“阿沐呢?五妹将他送回来没有?”

  仆人答道:“傍晚时候,五娘子将小公子送回院子去了……”

  他推开仆人,往外走。

  “公子,公子?”

  更多人醒了。有人追上来为他披上外衣,有人掌灯,有人劝说什么回去……乱七八糟、吵吵嚷嚷的无用之语。

  “让开,我去找阿沐。”

  他在黑暗中摸索,险些绊倒,又引来更多小心翼翼。这些千万分的小心簇拥着他,也簇拥着浮灯,将他带到了那傻团子的院落。

  那院落不大,历来就是给庶子住的,而且是不大受宠的庶子。推开门,就是隐约的建筑轮廓,什么闲情逸趣也无。

  他径直往前走,浑然不顾脚下磕磕绊绊。

  “阿沐,阿沐。”他高声叫道,又抑制不住低低咳嗽,“阿沐,你在不在?”

  过了会儿,有门推开的声音。是他的人去推开门。

  从他看不见的黑暗深处,传出一声很小的、带着困意的应答。

  “……哥哥?”

  只是普普通通的两个字罢了。

  只是他听过无数次、以为自己毫不在意的一个称谓而已。

  只是……

  他推开周围的人,跌跌撞撞扑过去,险些一头撞在梁柱上。

  “阿沐!”

  他被人搀扶着,却毫无自觉,只顾连滚带爬地扑过去。他从没有这么狼狈过。

  “阿沐,你有没有事?冻坏了没有?哥哥不是故意的,哥哥……”

  ——不,他就是故意的。他在说谎,因为他后悔了。

  他依靠听觉和触觉,拼命将那暖融融的团子搂进怀里,紧紧不放手。不要走,不要走,他好不容易得到的一点光明温暖,不要走。

  他在想,也在说:“阿沐,不要离开我,不要离开哥哥……”

  幼小的阿沐动了动,又动了动。他以为她在拒绝,于是更加惶恐地抱紧了她。

  但她只是有点费劲地抽出手,搂住了他的脖子。亲密的热意,不可思议的温暖。

  “哥哥,我着凉了,别给你染上。”她瓮声瓮气,带着鼻音,却在一下下拍着他后背,试着安慰他,“我病好了,再和哥哥待在一起……”

  “……不!”他惶恐极了,以为这是个借口,“阿沐,别生气,哥哥以后都保护你,都保护好你,什么好东西都给你,你就是我唯一的弟弟,好不好?我……”

  她搂着他,靠在他怀里,半晌才抽抽鼻子。

  “哥哥,池塘好冷啊,修炼也好累啊。”她抽抽搭搭哭起来,“我真的没有偷懒,没有、没有犯错,哥哥不要不信我,呜呜……”

  “哥哥知道,哥哥没有不信你,我只是……”只是故意想给你个教训。

  真相,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。

  他太害怕,也太怯懦,更是自私而丑陋。

  他只能颤声保证:“哥哥以后都相信你,对你最好,比任何人都好,行么?”

  她抽噎着,点点头,却又抬头说:“哥哥。”

  “……嗯。”

  “我今天才知道,原来生病真的很难受。”她闷闷说,“我只是一点小病,就很难受,哥哥是不是天天都难受更多?他们说,哥哥的病要很久很久才能好,哥哥还要难受很久很久……我好难过,我以前都不知道哥哥这么难受,还一直说要哥哥好起来、跟我一起去外面。”

  “哥哥,你肯定很讨厌我吧,对不起……”

  他愣住了。

  他茫然地、恍惚地呆在那里,不知道该想些什么、说些什么,又到底该做些什么。

  他好像只是去抱着她,摸索着碰到她的脸颊,摸了一手的泪,还有风寒带来的灼烫。

  就是这些泪水、这点灼烫,刹那之间化为洪水和火焰,将他心中所有的恶意、荆棘、怨恨、嫉妒……全都烧光。

  它们蒸发、消失,再也没有任何踪影。

  他像抱住了个小小的、只属于他的太阳;小太阳照着他,只照着他,将所有温暖光明一股脑地塞进他怀里、心里,一直到那里满满当当全是她。

  他抱着太阳,将脸埋进她的肩窝。

 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……

  有生以来,那是他第一次流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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