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〇九六章 精诚所至_一生孤注掷温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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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〇九六章 精诚所至

  子释坐拥锦裘,手持书卷,偶尔拿朱笔往书页上点点画画。李章侍立在旁,替他调砂蘸色。李文坐在另一边煮水煎茶。

  庄令辰和倪俭不由自主放轻脚步,屏住呼吸,走进“可心亭”。暖阁里不过主仆三个,安详宁静。然而,中间那人一支朱笔捏在手里,竟叫人感觉比皇帝太子批奏折的派头还大。

  《正雅》笺注已基本完成。子释现在做的,是最后一遍终审校对。等这一遍走过,交给文章二人誊抄即可。

  入冬以来,只要天气好,他就躲到这后花园暖阁里干活。之前弄晴特地亲自传信,说是庄大人和倪将军抱着活雁活鱼上门来了,便叫把人直接请到此处。平素这几位找自己,都是妹妹接待,今天情况特殊,子归也不知躲去了哪里。

  双方见礼问候毕,庄倪二人坐下,李文端上茶水。一时都没话了。这两人与子释本已熟稔不拘,这会儿却明显局促起来。

  子释倒转笔管支着脑袋,盯住对面的秘书郎大人看。

  ——多少英雄俊杰,潇洒儿郎,怎么偏偏就相中了这一个呢?

  莫非因为过早没了爹娘,跟着哥哥缺乏安全感归属感,希望找个年纪大些的丈夫满足恋父情结?又或者一家子都堪称外貌协会代言人,审美疲劳了,长相普通的反而更加顺眼?还是说因为本人才貌双全文武兼修,实在太过完美,于是找个有残缺的以体现某种补偿效应?也没准特地要嫁个纯粹文人书生,万一发生矛盾冲突,单方面武斗,有利于实现家庭和睦和谐?……

  想到最后一条,子释“呵呵”笑出声来。

  这边秘书郎大人正被他看得七上八下,忽见那对黑珍珠般的眸子一转,笑容灿若春花,霎时间莫名其妙老脸通红。

  “咳!”倪俭清清嗓子,“那个……子释,在下,咳!在下正二品殿前司副指挥使、太子亲卫军统领倪俭,受人之托,今儿上你这来,咳,做个媒……”

  一边说一边搓手,冷不丁照旁边庄令辰肩上猛拍一记:“咳!费劲!这么说吧,就是这家伙,看上了你妹妹,想讨回去做老婆。”

  子释忍俊不禁。庄令辰抗议:“喂!倪大头,你……”

  倪俭一摆手叫他住嘴,继续向子释道:“此人姓庄名令辰,字嘉时,越州望城人氏,现年三十整。据我所知,从未娶亲。眼下乃从一品秘书郎,说不定很快要做到宰相,配你家公主殿下,勉强说得过去。虽然没什么家底,好在光棍一条,倒也轻省,令妹若嫁进门,既不用伺候公公婆婆,也不用招呼小姑小叔……”

  庄令辰听到这,开始翻白眼。子释已经笑喷。

  倪俭兀自滔滔不绝:“这一年多来,我们庄大人为了你妹妹,吃不香睡不好,相思病害了一箩筐……”

  等倪将军终于长篇大论推销完毕,子释冲庄令辰道:“庄兄有心,找的好媒人。”

  秘书郎站起来,神态语气异常郑重:“庄令辰若得谢子归为妻,幸何如之!”

  子释看着他,慢慢道:“庄兄想必明白,于我们兄妹而言,财势权位,早已看淡。我这当兄长的,也没有什么别的好说——不管子归嫁给谁,但求妹妹一生不受委屈,一世平顺安康。”

  庄令辰缓缓举手起誓:“我必将竭尽全力,使子归一生不受委屈,一世平顺安康。”

  子释挑起一边眉毛。

  秘书郎懂他的意思,光有空口白话不行。

  顿了顿,看一眼倪俭:“就请倪兄做个证人吧。”拿出最有诚意最显决心的姿态,“我庄令辰向李子释保证,若得谢子归为妻,终生不娶小,不纳妾。”

  子释点头。果然聪明,知道什么是根本问题。

  “此外,若得谢子归为妻,庄令辰将离开京师,携妻赴凉州出任凉州宣抚。”

  两个听众大出意料,都呆住了。

  倪俭磕磕巴巴道:“你、你不跟殿下干了?……”

  庄令辰瞥他一眼:“这叫什么话?太子经营天下,我不过换个地方干而已。”

  重新面向子释:“这件事,我考虑了很久。顺京虽有亲人朋友,但是……子归待得并不十分开心。我想,西北广袤无垠,或许更加适合她。至于我自己,朝廷欲图拓展陆上边贸,凉州已成西域各国与中土交通要地,日见繁荣,却也政务棘手,人事复杂。出任凉州宣抚,比起留在台阁中枢,似乎另有一番乐趣。”

  子释思量片刻,问:“你这个打算,子归知不知道?”

  “我曾经跟她提过,她没有反对。”——不反对,那就是同意了。

  “你家殿下怎么说?”

  “殿下说,若真能娶到谢子归,就放我出京,把整个西北交给我。”

  退一步海阔天空。没想到,秘书郎大人肯以放弃相位来成全爱情。这份诚意和决心是够了,这份智慧和魄力也令人服气。

  黄昏时候,子归亲自捧着药盅给子释送过来。进得暖阁,就在门边站住,唤一声:“大哥。”

  子释放下书和笔,微微一笑:“子归。”

  李文李章悄无声息退出去。

  兄妹两个对视片刻,子释轻声道:“今天……”转口,“子归,你……当真想好了?”

  妹妹微不可察的点点头:“嗯。”有些脸红,声音小小的,“大哥,每次跟他在一起,我总是……很容易哭,也很容易笑。只要是他说帮我做的事,就什么也不用管。”略带羞涩的笑笑,“大哥,我好像……变懒了……”

  过一会儿,却又红了眼眶:“他说……带我去爹爹当年戍守的地方,我……”

  “你心里其实很想去是不是?”

  “大哥……”

  子释露出温和的笑容:“等正月里,你生辰的日子,叫他来吃饭吧。”

  结果,当天一整晚,都在跟长生叨叨:“哼,就知道没好事,这只老狐狸……竟敢把我如花似玉的妹妹拐到天边去……”

  长生心道:“我平白丢了一个操练纯熟的预备宰相,这笔账,又找谁去算?……”

  永乾八年,新春。

  尽管朝廷府衙要出正月才正式开工,太子府却几乎朝朝车马塞道,日日宾客盈门。长生的交际应酬在这个新年呈几何级数增长。皇帝病情拖了年半有余,丧子之痛加上心情抑郁,早年长期征战留下的旧伤隐疾纷纷跟着显形,渐渐有了苟延残喘之相。

  太医院尚医监蒋青池大人已经明着向太子殿下表示过了。蒋太医主理皇帝医药,甚是忠心敬业。虽不敢妄自揣测皇家事务,天天守着病中的皇帝,这病源病根多少心中有数。自从靖北王归来,日夜提心吊胆,生怕千岁爷在万岁爷的饮食药物里动点手脚,自己身为尚医监,就是等着陪葬的命。这么一年多拖下来,竟然相安无事,原本对太子殿下颇有点腹诽,慢慢也心平气和了。何况皇帝一发脾气就给太子扣帽子,连带把太医也打翻,难免叫人心寒。到得后来,蒋太医反而人前人后宣扬太子仁孝之德,堪称不遗余力。

  知道父亲的日子不多了,应酬再忙,长生每天不论早晚,总要进宫问安探望。他这份孝心,自己或者并不以为有假,承受者却未必肯拿它当真。周围诸人,有的瞅着真的觉着是假的,有的瞅着假的觉着是真的,端到台面上,一律亦真亦假无假无真。每一次见完父亲,再拜望过皇后皇妃,长生总有一种不知是在看戏还是在演戏的荒诞感。脚下踩着的天阶御道又冷又硬,置身其中的宫殿楼台又大又空。他明白,再如何充实的人生,也终有其虚妄的一面。

  这一日从宫中回来,吏部尚书及副手早在前厅候了半天。

  朝廷欲选拔一批官员开春派往楚州,太子提出跟以往大不相同的操作方式:欢迎举荐,更欢迎自荐。考核通过后,赴任的职务可能是五品知府,也可能只是七品县令。若所任职务品级低于现有职务,按现有标准发放俸禄。任满三年,考绩迁赏,另有优抚。总之一句话,这是场风险投资。危险大,难度高,但是回报也比在京兆或中央部门消磨工夫要大得多。

  吏部头一回接手这么富有创意和挑战性的任务,过完年就要出台具体方案,借着拜年之机上门跟太子做深入沟通。眼看说到晚饭时分,自然边谈工作边吃饭。等到清静下来,再处理几件别的事,长生走出书房,听着更声遥遥,已是子夜。

  穿过中院,跨入内院,一进,又一进,才到内宅正房。长生想,幸亏宅子够大,前边再怎么喧嚣吵闹,后边合门闭户,恍如另一个天地。

  李文李章在卧室外间打瞌睡,长生脚步轻悄,启门进去,溜到床边。借着屏风外透过来的幽幽一点烛光,探头看一会儿,才重新出去,更衣洗漱。

  第二天早晨,子释是被热醒的。

  最近某人总是回得极晚,独自入睡,没人给暖被窝,夹壁地炉便烧得很旺。早上某人又起得绝早,独自赖床,室内当然要保持温度。没料到今天某人陪着赖床,平白多个大烘箱,导致出现室温异常现象。

  先是做梦,仿佛梦见烤鱼,烤着烤着,嘻哈打闹起来,结果火势失控,赶紧去救火,热得汗如雨下。

  长生靠着枕头坐在床上看书,感觉旁边有个东西拱来拱去。低头看时,原本紧贴着的脑袋已经扭开,一只胳膊却从被子里爬出来,“啪”搭在自己肚皮上。

  心知是热的,伸手打算把裹得太紧的被子拉开些。哪知见他满脸红扑扑,两手扯啊扯,双脚蹬啊蹬,却因作茧自缚出不来,实在娱乐。坏心眼一起,不但不帮忙,反把被子压得更严实些,嘴直咧到耳根,等着瞧他怎么乌龟出壳。

  这头继续做梦。

  烤鱼烤糊了,救火的人被火烧着了,慌忙逃窜。火越烧越大,猛然间发现自己不在外头在里头,惊恐至极。四顾望去,燃烧的建筑好像宫殿,好像庙宇,又好像城市。视线到哪里,火苗便跟到哪里,天地间霎时只余无边无际滚滚烈焰。似乎有人隔着火海大声呼喊自己的名字,于是向着声音发出的地方,不顾一切冲过去……

  “子释!”长生一把掀开被子,捉住胡乱舞动的胳膊,在胸口轻轻拍打。

  等到眼睛完全睁开,才慢慢抱起来。额上一层冷汗,背心已然湿透。顿时恨不得抽自己两下。早知他最易睡梦中受惊,时间一长,竟给忘了。

  搂在怀里,低声问:“梦见什么了?”

  子释抬头看他,神情茫然。半晌才道:“不记得了……刚才明明还记得的……”

  “是么,那就不要想了。不记得才好。”给他解开衣裳,“都湿了,擦一擦。”

  “嗯。”

  换好衣裳,子释想起来问,“你今天怎么还没走?”

  “今天歇工。”

  长生等着他往下追问,却只等来随口一句“哦……”,心里有点庆幸,又有点失望。

  子释转脸看见搁在枕头上的书,正是自己笺注完毕的那本《正雅》,不禁伸手拿起来。

  长生道:“誊抄的本子好了没有?应该让他们几个也都看看。”

  “倒是快抄完了,不过……”

  忽然笑起来,神情甚是奇特,慧黠中带点儿诡异,末了似乎还有些说不出的谄媚心虚,看得长生心头一跳,张口就问:“不过什么?”

  “我想,能不能……”欲言又止,胳膊支在膝盖上,双手托住腮帮子,冲对面的人直眨眼睛。

  长生咽口唾沫:“你想要我做什么?说吧。”

  “我想……悄悄拿个抄本给尹富文,叫他包装一下,假托某位先贤之名,就说哪哪墙缝壁脚找出来的,寻个合适的时机献给朝廷,然后……”

  “然后钦定官修,内府刻印,告示天下……”

  子释眼睛连眨几下,使劲儿点头,大有孺子可教之意。

  长生终于憋不住哈哈大笑,扑上去压倒,左边盖个戳儿,右边盖个戳儿:“你就这么无法无天吧你!糊弄完前辈先贤,再糊弄普天士子,还要糊弄子孙后代……”

  子释正陶醉在自己的完美计划里:“就是有两位翰林,当初参与了补校修订,得提前打个招呼……”

  黏黏糊糊一番,长生收拾收拾,说是歇工,依旧前院书房干活去了。

  留在卧室里这个信手翻弄着手中的书,半天也没看进去。

  上一回春宫图册事件之后,好些天抬不动腿。身边几个家人仿佛嗅出什么暧昧气息,统统装作没看见。唯独袁先生无法违背职业道德,只要见到太子殿下,总不免毕恭毕敬旁敲侧击明谏暗讽一番。自此他愈发温存,却也愈发小心,分寸把握得相当有水平。

  今天说要歇工,还以为……却原来……

  有点庆幸,又有点失望。

  午后,长生计算着正是他预备午觉的点儿,回到后院。卧室里看看,没有。书斋里看看,也没有。拐到花园暖阁里,还是没有。廊下碰见小曲,道是大少爷跟小姐正在北面抱厦,给两位小殿下讲功课。

  长生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。掐指算算,符霖三岁有余,符霜两岁半多,哪怕照最严格的大户人家标准,这个年纪启蒙也未免太早了些。忽又想起他曾偶尔夸奖茯苓饼聪明,心中一个念头浮出来:莫非……

  揉揉额角,感觉十分遥远,还有点儿荒诞。

  走到主宅背面,忽闻一阵小孩号啕之声,底气十足,如号角洪钟,连栖息在树上的鸟都被惊起。失笑。这么有劲的哭叫,只可能是茯苓霜。

  掀开帘子走进里间,家具全搬空了,地上铺着大厚毛毡,四角炭盆上架着竹笼。各种木马人偶沙包泥哨皮鼓响球,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甚至根本没见过的稀奇古怪玩意儿,扔得到处都是。大人小孩一律脱了外衣鞋子在地上趴着……

  长生环视一圈。什么时候,这地方成了娃娃窝?

  符霜正哭到酣处,看见他,吓得陡然噤声。愣一愣,更委屈了,撇撇嘴,“哇”的重新开始,腔调无比高亢,简直惊天动地。

  子释哈哈笑。几个大人在他的无良示范下,完全不体谅小公主的悲惨心情,跟着哈哈笑。

  长生不知缘由,光看场景已经足够有趣,一面笑,一面冲里边那个道:“你,还不去睡午觉?”

  子释从地上爬起来:“这就去。”边走边回头:“茯苓霜,虽然你比哥哥小,虽然你比哥哥会哭,但是也不能不讲道理。下回还这么不讲理,可没人带你玩儿啰。”

  扶着长生胳膊穿鞋,笑道:“这小丫头,比赛输了就赖账,还打人;挨了批评便放泼,哭鼻子,”摇头叹气,“人才啊人才。”

  长生听见最后这句独特评语,差点翻白眼。这才注意到两个孩子面前一堆纸片,又有字又有画,看起来还真像某种功课。懒得过问这些,把李章手里的外衣披风接过来给他穿上。

  李文在边上禀报:“小公主晌午来的。吃了饭少爷说要消食……”

  长生点点头,留下一句“你们照旧”,拉着子释的手便往外走。符霖坐在地上,眼巴巴瞅着替自己主持公道的人被拖走了。

  子释跟着长生走出几步,发现方向不对:“喂,你要去哪儿?”

  “等会儿就知道。”没什么表情,眼神中却泄漏出一丝兴奋。

  “故弄玄虚……”子释嘟哝着,被他吊起了好奇心。两个人合伙搭档偷偷摸摸干坏事的久违感觉十分令人欣喜,脚步不由得越走越轻快。沿途遇见仆役卫兵,下意识就往柱子后边躲。

  长生索性将他打横抱起,腾挪躲闪,故意弄得险象环生。这一个笑嘻嘻的勾住他脖子,就差惊呼拍手。终于避过所有明桩暗哨,来到一座类似仓房的建筑中。

  长生揭开一处地砖,燃起火把,站在台阶上伸手,子释兴高采烈抓着他跟下去。真没想到,这太子府竟然大到完全可以在自己家里玩探险。又不知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,看那副莫测高深的样子,干脆拼命忍着不问。

  下到最后一级台阶,点燃墙上壁灯,是间空荡荡的储藏室。三面均设置木门,可见里头别有洞天。

  “这地方比你的地下书库差点儿,也算十分精巧了。毕竟,藏酒比藏书省事得多。”长生说着,一扇门应声而开,地上整整齐齐码着十几个青花陶瓷酒坛。

  子释“哇”一声,眉花眼笑,缩着鼻子就往前蹭:“封得挺严实,若有若无,像是……”

  长生捧起一坛,含笑侧头。就在他手掌将要拍下去的刹那,子释跳起来:“西凤白!是西凤白!”

  “啪!”蜡皮泥封开裂剥落。子释眯着眼睛,长吸一口气,身子夸张的随之往后仰。许久,才近乎□□的喃喃道:“天……这得藏了多少年……”

  “至少三四十年吧。”长生揭开封盖,把凑上来恨不得扎进去的那颗脑袋扒开,“看一看嗅一嗅就行了啊。”

  “哦……”可怜兮兮的,“让我再看看,再嗅嗅。”

  “不行。”

  子释恼了:“那你干什么特地馋我,不看我抓狂你心难受是吧?你就是……唔!”

  长生提起酒坛猛灌一口咽下,另一只手将他脑袋扣过来,把唇齿间萦绕不散的甘醇滋味馥郁芬芳深深送过去。

  “唔……嗯……”子释不知不觉越来越软,长生只得搁下坛子捞住他腰身。好在嘴唇被陈年老酒勾引,自动粘住不放,等到松开喘气的时候,从脸颊到眼角,一片霞光辉映。

  这酒窖设计极为专业,通风透气,冬暖夏凉,现在正是最干爽暖和的季节。子释从外边进来,衣裳穿得厚,一缕酒香直入肺腑,顿时浑身燥热。披风外套都卸下,丝袄罗衫松了领子,那红霞直染到脖颈上。

  长生搂着他轻啄几下:“就这样尝一尝算了,好不好?”

  “那……再来一口……”

  长生笑着带他坐下,子释的注意力终于从酒坛挪到别的东西上。身下铺着的地毯比抱厦里头更软更厚,另有一张类似炕桌的矮几,几上摆着一把玉壶,两只玉杯——分明早有准备。

  长生见他拿起杯子细看,道:“这套东西,是我刚住进来不久,在这酒窖夹壁暗格里翻出来的,样子相当别致,想着你会喜欢。”

  子释抬头看他一眼。

  长生一手握住他手腕,一手拎着酒坛。极细极匀的银线注入杯中,将将盖住杯底便停下。端起另一边的玉壶:“兑淡之后,喝一点点,没关系的。”

  “壶里是水么?”

  “不是,是药。宫里蒋太医开的专门和酒的方子,袁先生看过也说行。”兑满一杯,低头抿一口,“嗯,比想象的好喝。”

  那一个已经迫不及待:“我尝尝。”

  长生再抿一口,把酒杯挪开,左手抓着他腕子往自己身前一带,右手箍住上半身紧贴在怀里。

  良久,轻笑:“是吧?酒香掺着药香,不难喝吧?”

  放开他,拿过另外一只玉杯,给自己斟满未经勾兑的陈年西凤白,端起来,眯眼望着身边的人:“咱俩碰过杯没有?”

  子释歪着头,非常努力的回忆。眼前朦朦胧胧,脑子里迷迷糊糊。太久没锻炼酒量,才沾了几滴,已有微醺之意。双手捧着杯子微微摇晃,水漾漾的眼睛眨了又眨,最后吃吃笑道:“好像……还真没有过……”

  身子前倾,两只玉杯“当”一声轻轻撞上。琥珀色的药酒洒出来,顺着纤秀的指节淌至手腕脉门处。那一个凑过来:“别浪费……”

  “嗯……”

  如此这般不知碰到第几次,喝到第几口,就在子释觉得一阵又一阵潮热烦躁,伸手去抓衣裳的时候,才意识到衣裳已经没有了。

  瞥见带着浅粉的身体,明明是自己的,居然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。瞪他:“你……唔!”一颗圆溜溜的药丸自舌尖滚入咽喉,落到腹中,奇异的芳香直沁心脾。

  “唔……是什么……”从缠绵而激烈的亲吻中竭力偷出空隙问话。

  “□□。”

  “哼……”这种时候讲冷笑话,当真可恨。也不管逮到什么部位,一口狠咬下去。

  仿佛几声低沉闷笑:“这么有劲儿……我就说是□□嘛……”

  子释忽觉一股热力隐隐自丹田升起,渐有冲撞之意,却仿佛被什么束缚阻塞住,不得自由驰骋,持续膨胀撑突,连指尖都紧绷起来。明知道他不可能胡乱给自己吃东西,身体无法控制的反应还是叫人心慌,打着战栗惴惴呼唤:“长生……”

  “我在这里。没事,交给我……”长生双手向下滑去,在耳边低语,“是你想了老长时间的冰川雪莲啊,你不告诉我是仙丹么……”口里这么说着,心中也颇有些打鼓。

  为了这一刻,思量计划许久。

  雪莲夏秋之际开放。去年春天派人回枚里,代表太子慰问家乡父老,特地遣亲信上灵恝山拜望乌霍大师,顺便求药,结果空着手回来。道是大师说此物炼制不易,存储已空,只能等夏天采摘新花。眼见新年都过了,长生正在考虑是否亲自回去,巧取豪夺一番,留守枚里的宗正大夫贲荧却派人顶风冒雪将仙丹直接送进了宫。

  仙丹在内府宫中转个圈儿,最后交到尚医监蒋青池手里。蒋太医跟太子禀报此事:“贲大人希望陛下延年益寿,自是拳拳忠爱之心。却不知如此至阳大补之物,于年长体衰者乃是大忌。微臣略闻殿下谙习提纵技击之术,以之辅助,倒是相得益彰。”双手捧给太子,“内附乌大师说明一笺,这位乌大师,竟也深通药理……”

  长生打开盒子,细读乌霍大师的说明书。原来夏天采摘雪莲后,又配齐另外几味高原独有的稀罕药材研磨捣制,费时数月,方得三丸。笺上罗列着各项相冲相犯服药注意事项,除此之外,再无其他言语。长生暗忖,乌霍大师知道东西必定落入自己手中,这是做足了样子假撇清。

  东西到手,又花了好些天琢磨怎么用。袁先生的意思,药性刚烈,哪怕常人服用也须中和。然而,拿着乌霍大师的说明书看来看去,总觉如此珍稀之物,折损药力实在可惜。

  想起蒋太医关于辅助练功的说法,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。

  内力疗伤的进程,头半年效果显著。之后进展越来越慢,不良反应愈加明显,每次都几乎痛到折腾去半条命。找不出症结所在,干脆暂时停下。幸亏人参鹿茸有的是,反而他爱吃的青菜鲜菇难办些。小心翼翼补了一年多,好歹长了几斤肉,脸上见着血色的次数依然屈指可数。

  冷不得,热不得,撑不得,饿不得,惊不得,吓不得,急不得,气不得,愁不得,累不得……看着似乎慢慢开始活蹦乱跳,长生心里始终笼着一团阴影,时不时飘出来敲敲警钟。

  把自己的想法提出来,跟前任太医商量完,又去跟现任太医商量。最后的结论是:若能充分激发身体潜力,舒经活血,散结通络,设法将药力及时导入全身,循环渗透,未必不能一试。

  一只手贴在脐下试探着往里输送内息,另一只手也没闲着,用他最喜欢的方式,温柔抚慰。

  ——还有什么办法,比这个办法,更能激发潜力,舒经活血,散结通络?

  叮嘱文章二人设法哄少爷高兴,多多活动,再拿勾兑好的西凤白当引子,然后才进入正题。说不定,经过充分的热身准备,在这个灵肉急剧攀升的过程中,药力与内力相互作用,可以实现质的突破。

  “逆水回流”末章心法自心头缓缓呈现——事已至此,务必坚信自己是对的。

  “长生……痒……啊!疼……难受……不要……这样,好……难受,长生……”

  狂涌而出的欲望与肆虐冲击的疼痛交汇在一起,子释伏在他肩上,不断□□摇头。

  “子释,听我说,不要想别的,就想着我。想着我,想着……这里,来……跟我来……”

  如同魔咒一般的语声在脑中回荡,子释恍惚觉得,身体已经不知去向,唯有浓烈的痛与快乐结成一片玫瑰丛林,尖锐而艳丽。

  灵魂自怒放的花丛碾压过去,辗转清吟。

  想着他,只想着他。就这样,和他在一起……

  身体与内力同时推进,还要时时关注对方所有细微状况,长生以闪电般的速度走了一下神:真是平生最艰巨的挑战啊……两只手两条腿一张嘴,加上第六个部位,好像还是不够用呢……

  怀中人蓦地没了声息,接着一阵激颤,软瘫在胸前,紧蹙的眉尖当全身松懈的瞬间跟着舒展开来。行进到紧要关头停滞不前的内息豁然疏通,仿佛一个混乱纠缠的死结,经过无数次尝试努力,于几近绝望之际出乎意料的解开。长生无限惊喜,之前竭尽全力坚持的自制与自控“砰”一声彻底消散,气息流转,欲望喷发,一时间竟完全分不出彼此……

  绯色肌肤缀满了晶莹剔透的汗珠,酒香与花香在斗室中浮动。

  长生一面用毛毯将他裹住,一面想,泡在西凤白中的雪衣睡莲,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……

  锦绣江山天地春色,美不过这朵从心中开出的花。

  望着自己肩头深深浅浅的齿痕,一抹笑容无声的爬上眉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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