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〇〇二章 相煎何急_一生孤注掷温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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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〇〇二章 相煎何急

  符生坐在符定身边,酒到杯干。

  符定道:“二弟,符亦送了消息来,说夏人威武军几万兵马正边打边往南撤,我打算迎上去截了他们退路。和符亦前后夹击,定叫他们死无葬身之地。”

  这主动出战,前后夹击,本是路上符生用过的招数。

  “长进很快嘛。肯用脑子了。”符生心里暗笑,面上却依足礼数:“但凭大哥做主。”

  “父王曾说,彤城是江南重镇,叫咱们打下来就不要丢。你是愿意跟我去截击呢,还是在这里留守?”

  符生看符定的表情,分明不想自己跟去抢功劳,道:“我在这里留守好了。静候大哥佳音。”

  “给你三千人马,够么?”

  “足矣。”

  “我估计有个三四天就回来了,到时候让符亦在这儿守着,你还跟我南下吧。”

  “谢谢大哥。”

  兄弟俩不再说话,端起杯子喝酒。

  庆功宴上酒肉菜肴都是太守府和几家富户的库存。彤城地方富饶,哪怕守它一两个月,物资都不见得受窘,可惜军事力量实在太弱。

  西戎军队从来没有携带粮草一说,就地补给,打到哪抢到哪。自从南下以来,可是开了荤了,金银珠宝,美女娇娃,简直抢不过来。官兵上下,大呼过瘾。不过,论杀人抢劫,哪一次也没有像在彤城这样痛快过。

  其中也有不和谐音符。

  彤城太守王元执是名宿儒,只因年纪大了,上不得城头,就在下边组织百姓,搞后勤工作。敌人破城之时,老头子穿戴好官服,在堂上肃然端坐。他家眷并不在此,一干下属忠仆尽皆自愿留下,整整齐齐立在两旁。

  冲进太守府的百户翼符敖见此情景,一愣,心头说不出的诡异。忽然怒不可遏,提刀就把王元执砍成两段。士兵们见头领动手,纷纷操刀,如切菜砍瓜,顿时满地狼藉。从头至尾,对方竟没有发出一声惨叫□□。若不是看见鲜血喷涌,骨肉支离,符敖会以为自己等人不过剁碎了一屋子木偶泥塑。

  太诡异,太可怕了。

  这场仗,实在是南下以来,杀人杀得最痛快,也最痛苦的一次。符敖心里别扭得要命,只好领着手下疯狂的找人来杀。

  符生到达的时候,正看见符敖指挥一帮士兵清洗大堂。

  “怎么搞成这样?”符生问。

  符敖好学上进,一般将领会几句夏语就满足了,他还想学文字,私下里偶尔向符生请教。两人算是有点交情。

  “见过二王子。咳,这事真他妈晦气!”符敖气哼哼的把经过说了,“二王子你说,这些南人是不是脑子有病?”

  符生笑笑。瞥见大哥远远过来了,不再搭腔,径直迎过去。心中暗想:“銎阳城里自皇帝到百官,倘若有半分这样的骨气……不过,有骨气又怎么样?死得更惨罢了。”之前有个李阁老,这会儿又听说了王太守,如此手下败将刀下亡魂,让你一想起来心里就硌得慌。夏人,真是奇怪的种族。

  酒过三巡,将领们渐渐放开了。一些人上来给两位王子敬酒。符生面带微笑,来者不拒。

  刚开始的时候,许多人颇不看好漂亮的二王子。几场仗打下来,才发现他年纪虽轻,却是一身真本事,下手果断狠厉。最难得那份镇定功夫,多少老兵都未必比得上。与大王子杀气迫人的威猛不同,此刻他十分平易近人,敬酒的却不敢随便造次。

  又喝了两轮,自然胡闹起来。大厅里伺候的,都是城中掳来的年轻女子。这些劫后余生的女人,早已经过几番□□。此时或战战兢兢,或麻木茫然,任人肆虐。

  符定搂了两个相貌最好的,摇摇晃晃往后堂走去。没两步,又停下来,挂在两个女人身上,回头笑道:“二弟,别亏待自己。江南女子,滋味大是不同……”

  “大哥尽兴就好。”

  符定哈哈笑着进去了。

  忽然一声尖叫,厅中一个年纪极小的女孩子,看去不过十一二岁,被两个十户长钳着,已经撕下了半片裙子,正花容惨淡死命挣扎。

  符生勾勾手指。两个十户长虽然喝得醉醺醺,还知道放手,推一把女孩儿:“去吧,好好伺候二王子。”

  教她在自己身边坐下,放下杯子:“给我倒酒。”

  女孩子直打哆嗦,一边倒一边洒,半天也没能斟满。

  “没用的东西。”反手一刀,女孩儿悄无声息的倒在地上,立时气绝。

  “扫兴。”符生自斟自饮了两杯,醉眼蒙眬,趴在案上。

  子释寻到半山腰的山洞,安顿好弟妹,又出来检视一番,遮掩了踩过的明显痕迹。再回到洞里,无论如何也支撑不下去了,直接倒地昏睡过去。

  醒来时,胳膊一时没有知觉。原来两个小脑袋枕在上头呢。看着两个孩子香甜的睡脸,触手可及,过去一天的经历倒带般在眼前重现。

  “以为是个梦……到底是真的。或者……只是我还没有醒?”子释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,干脆闭上眼,认真审问起自己的记忆来。

  他还隐约记得西山的晚霞,记得从高空下坠时灰色的天空,以及一些更加遥远的前因后果恩怨纠葛。然而浮现脑海的尽是杂乱无章的片段,似乎很多要紧的东西早已遗失。强迫自己往回想,这回连画面也模糊起来,只知道它们存在过,却忘了是在什么地方,什么时间,以什么状态存在过。单剩下无数零碎的细节四散逃逸,告诉他曾经在另一个世界有过一个凄迷繁复的梦。

  他心里并不觉得可惜,隐隐还有些痛快和兴奋——无以为继,正好推翻重来。

  浑身都疼——想起自己一天一夜的奔逃,眼下这条命,可真是来之不易啊。受了多少活罪,才挣得了这个活受罪的机会!背上疼得厉害,也不知趴着睡了多久,肋骨被地面咯得好像散了架。侧头看看,外边光线暗淡,大概已是黄昏。

  梦境?现实?何必再问。

  庄生梦蝶,蝶梦庄生。左右不过这一只蝴蝶,这一个庄生。是蝴蝶的时候,过蝴蝶的日子。是庄生的时候,便过庄生的日子罢了。

  心下豁然开朗。于是另一些细节在脑子里涌现出来,渐渐清晰。

  父亲——到底有点不自然——致仕居家的前翰林大学士李彦成,人称李阁老,连日协助林将军守城。自己——错了,是长子李免,一直跟在后面。虽然只是做些上传下达的工作,未曾亲手杀敌,但城上城下,刀箭无眼,生死只在旦夕之间。凭着满腔凛然之气,居然不觉害怕。

  家中男仆全部上了城头,粮钱财帛统统拿出来充了公。眼看事不可为,李彦成道:“我李氏门下断不可为夷狄所辱。”叮嘱妻妾几句,带着三个儿女进了藏书楼“四当斋”,准备点火。

  因为怕李全李还年纪太小,受不了要乱跑,李彦成拿绳子将两个孩子绑在柱子上。李全瞪着父亲,李还吓得大哭。李彦成着了魔一般,一边打结一边道:“孩子,你们虽然不是李氏子孙,也只能跟着一起走了。你们的父亲若是赶上今日情形,一定也是如此这般……启明,对不起,你的骨肉,我保不住了……”

  弟妹身世,李免隐约猜到一点,此刻才听父亲明确提及,却已经要同赴黄泉。

  后来的事情,子释想,就有我参与了。那些属于李免的记忆,和后来属于李子释的记忆,其清晰真切程度,竟然没有差别。过得一会儿,二者渐渐连成一片,再也分不清楚了。子释以为自己会恐慌,心里偏偏冷静得很。

  “我那时候,居然没有冲上去阻止他。我怎么就会觉得很应该呢?我怎么就……”

  想着心事,没注意到两个孩子已经醒了。李全和李还互相看看,发现大哥闭着眼睛,一动不动的趴着,不约而同,哇哇大哭。

  子释一骨碌爬起来,搂住他们:“怎么了?小全,小还,哭什么呢?”

  “大哥……你不要死……不要死……”

  “大哥没有死,大哥在这里呢。”轻轻拍着两个孩子,子释坐在地上,怔怔的掉眼泪。

  两个孩子越哭越厉害。这么长时间来不及回味的惊吓、恐慌、害怕……,终于回头反扑,李全和李还一声声唤着爹娘,在大哥怀里哭得差点背过气去。

  兄妹三人抱头痛哭。

  前世今生两辈子的痛,身体心灵双重的痛,来得过于猛烈过于急促,让子释曾在短期内陷入麻木,忘了反应,这一刻却全面苏醒。

  已经舍弃的世界并不值得追思。曾经的不甘也并非因为眷恋。眼前面临的又是什么呢?我还活着。只不过,我的爹娘,我的亲人,我的同胞,我的故乡,我的国家……都没有了……

  子释在心里说:这个世界一无所有的是李免,那不是你。可是,为什么,泪水流啊流啊,怎么也流不尽呢?

  哭了一会儿,觉得一个自己在旁边静静看着,轻轻摇头叹气,而另一个自己正涕泗滂沱,捶胸顿足,满腔怨恨,充塞天地。终于,李子释上前将李免拥住,渐渐融为一体——此时此刻,今生今世,只得你我彼此支持,就让我们一起好好活下去吧。

  收干眼泪,记得洞外不远有一处山泉,站起身:“小全小还在这里等着,大哥去弄点水来。咱们准备吃晚饭。”

  符生送走符定,带着一小队人马在城中巡视。

  昨日进城时天色已晚,直接去了太守府,没来及细看。这会儿看清楚了,处处死尸堆叠,散落着残肢断臂人头。路上一大滩一大滩紫黑色的血迹,马蹄踏上去,才发现是凝固的血泊,一踩一个坑。

  今晚还是继续在城外驻扎好了。

  早知道要留守,就该阻止符定屠城的愚蠢命令。弄出这么多死人,搞得这么零碎,这么难看,可比收拾活人麻烦多了。传令下去,先把北城清理出来。尸体堆在几处空旷地方,到各处库房找找火药油脂之类,码几个大柴垛,准备焚烧。

  继续巡视。

  脚下没法看,干脆不低头。一条街一条街信马由缰的溜达,参观参观房舍屋宇,阶栏花木。

  彤城建筑以黑白二色为主,白墙青瓦,斗拱飞檐。屋角尖尖细细卷曲向上,勾出一道道游丝流云,又用青瓦片在屋脊嵌了各种镂空花草图案。原本最朴素的颜色搭配,生生纠缠出一番华丽妩媚来。富贵人家则以朱碧二色点缀,拿金粉描边,在细节处下足了功夫,为的是豪华而不失格调。

  家家户户杨柳成荫,花木相扶。高低错落,位置颜色都讲究得很。月季、栀子、山茶、凤仙、美人蕉……全部开得嚣张灿烂。尽管不少被踩踏压折,萎顿在地,还在枝头绽放的,却照样昂首挺胸,夺目逼人。

  符生不知道那些门窗雕镂的名目,也叫不出这些美丽植物的名字。只是突然觉得惆怅。

  多么美丽的地方。甚至比画中仙境銎阳还要迷人。他想起伴随自己长大的沙漠、残阳、冷月、帐篷……当然很美,可是,永远也无法叫人沉醉。

  怎么可能像这儿,哪怕尸横遍地,血流成河,都让你忍不住流连忘返。

  这些夏人,总喜欢把心思花在这样没用的地方(当然,确实很美)。又不禁好奇:什么样的人,才会花那么多心思,把居住的地方打扮得如此妖娆?一时间又疑惑起来:之前在城头奋不顾身以命相搏的,真的就是同一批人么?

  不管是不是,都已经成了满城死尸。

  看看天色,太阳马上要下山。符生返回北门。沿途看见好几处尸体堆成的小山。一个十户长过来汇报说找到了不少散火药和菜籽油。符生点点头:“今儿就算了。寻几个稳妥点的地方放着,明天再烧吧。”

  出了城,回头望望,夕阳中的彤城染上了金色霞光,有些晃眼。细节处看不清楚了,只剩下一片一片纤巧秀丽的剪影,渐渐模糊。

  半夜,符生猛然惊醒。自己那匹坐骑“越影”正在帐外不安的低低咆哮。

  “来人!”

  卫兵进来了。

  “值夜的人手增加一倍,,把范围扩大两里。”

  卫兵出去传令。符生睡意全消,干脆出了帐篷,准备在营地里走一圈。脚下的大地突然开始震动,隐约有呼喊声传来。几个斥候飞马狂奔:“二王子!是夏人,夏人!好多——”

  夜袭!怎么可能?大地的震动越来越强烈,喊杀声越来越清晰。竟是这般大张旗鼓毫不掩饰的夜袭!

  片刻的混沌之后,符生翻身上马:“吹号鸣笛!”

  三千人马很快结集起来。连续大捷,打得夏人没有还手之力,不可否认,西戎军队有些得意忘形了。好在这些士兵沙场征战惯了,虽然意外,并不慌乱。

  “二王子,怎么办?”奉命留下来协助符生的百户翼单祁焦急的道:“看样子,对方人马远远超过咱们,不如趁他们尚未合围冲出去……”

  “来不及了。”符生冷冷道。

  放眼望去,火把连成的巨龙已经形成一个大包围圈,只怕不下几万人。

  这种时候,这种地方,哪里来的几万夏军?

  一下子想起了昨晚符定对自己说的话:“符亦送了消息来,说夏人威武军几万兵马正边打边往南撤,我打算迎上去截了他们退路。前后夹击,定叫他们死无葬身之地。”

  那边打边往南撤的几万夏军,怎么就那么凑巧,和前去截击的符定迎面错过,来得这样快,这样及时,恰好围住了留守彤城的三千西戎士兵,以及,二王子符生。

  果然长进很快啊。自己这个冲动的大哥,什么时候,学会扮猪吃虎,借刀杀人这些招数了?

  不能怪人家聪明,只能怪自己太笨。轻敌了。

  也不完全是。勾结敌人谋害同胞兄弟,符定会做这种事,真没想到。看样子,还是我太善良了。符生想。

  “二王子,怎么办?”单祁又追问一遍。

  符生调转马头:“进城!”话音未落,已经催马疾驰。

  “咱们这点人马,怎么守得住?再说……”单祁一边追一边嚷。

  西戎士兵几时会守城?根本不必等对方往城头爬,只怕就忍不住开了门出去冲杀了。

  “不会守城,放火会不会?咱们把彤城烧了,挡住他们,从南门出去。”

  南门应该是安全的。除非来夜袭的夏军和缭城守军联手,南北合围。据自己对夏人的了解,他们没有这么团结,也不可能这么迅速。

  借着火药油脂的威势,先是由城门开始,刹那间扯出一条火线,在夜风的配合下猛的扩张成一道火墙。很快,整个北城变成了一片火海。原本打算焚尸,现在只得烧城。之前一番准备,正好用来救命。歪打正着。

  三千人化整为零,各处点火。二王子的命令:火起之后不再汇合,尽快从南门出城,兜圈子绕到夏军后头北上,去桐罗方向找大王子和符亦将军。

  符生骑在马上,心想:既然夏军都在这里,北上的道路必定畅通无阻,这三千人多半能保全下来。哼,没准,符定压根儿没走多远,正在路上等着差不多了回头收拾这些夏人,给自己报仇呢!谁都可以去找大王子和符亦将军,唯独自己不能去。回銎阳吗?无凭无据,见了父王怎么说?

  想到这儿,一个激灵,差点从马上掉下来。

  ——符定那样莽直的性子,怎么使得出如此阴狠毒辣的计策?是什么人给他出的主意?父王他……让我跟着大哥南下,有没有想过这种可能?他明明清楚,大哥和我……难道说……

  不会的。父王一定不知道。符生使劲压下潜意识里往外蹦的念头,打迭精神往前奔。他的马快,本来跟的人就不多,恍惚之中一通疾驰,连勉强跟着的几个手下也落在后边了。把心一横,干脆甩掉他们吧,眼下这种情形,跟着我,实在没什么出路。

  正思量着,忽听身后一道轻微破空之声,本能的侧身让过。心神不定之际反应到底差了点儿,勉强避过要害部位,一枝箭直射入背心。与此同时,“越影”一个趔趄,仰首长嘶,慢慢仆倒。原来竟是两枝箭一上一下同时抵达。

  “好箭法!好准头!”

  居然埋伏了这样的高手在我身边,留下如此致命的后着。

  符生强提一口气,翻身落地站稳。凝神,转身,弯弓,搭箭,中!

  弹指间连珠五发,几声惨叫接连响起,跟着的五个手下相继掉下马去。多亏这一把大火,半边天都烧得红彤彤的。符生根本无需检视,也知道必定没有活口。还好当初长了个心眼,与符定一路同行,始终留了一手,否则今日定然逃不过命丧当场的噩运。

  只是,接下来,去哪儿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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