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4章 尖刻_画屏美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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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4章 尖刻

  “你也看出来了吧。”

  宋七娘坐在榻上,盘着双腿,双手向后,支在两边,微仰着脸颊,呼吸着清风中夹杂着的衣物上的皂角香气,看起来一点也不优雅,却显得格外率真。

  “算不上看出来,只是猜测娘子背后一定有一番奇缘,才生了这一副爽利直率的真性情。”

  秋芜说得认真,没有玩笑或是反讽的意味,反倒让宋七娘有些发怔。

  “你真的是这样想的?”

  “当然。”

  宋七娘笑了,摇头道:“我姑且把这当作一句夸赞吧。已经很多年没人这样夸赞过我了,先前你也听到了,这里的人都叫我‘小娼妇’,还有更难听的,你没听到。我是个卖唱的,做的是下九流的营生,最让人看不起。”

  她不但因为是个歌女而遭人轻视,还因为是个从家中逃出来的黑户,被歌舞坊的人克扣银钱,别的歌女能得五成,她只能得一成,客人们的赏钱更是一分也拿不到。

  她不卖身,又不够年轻,能得的银钱本就不多,被这样一克扣,母女两个的日子越发难过起来。

  秋芜大概猜到几分,不由问:“你为何不到别的州县去?京城是天子脚下,为保皇族安全,日常巡防、身份查验比别处都严,城里的黑户们,士曹参军下来一查一个准,不适宜咱们这样的人长久居住。”

  反观京城以外的地方,虽也查验身份,却不会十分严格,只要做个安分守己的良民,官府对假文书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

  “别的州县……”

  宋七娘仰头叹了一声,道:“我自然也想去,只是如今被绊在这儿,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离开这儿了……”

  她说着,像是终于找到一个出口一般,慢慢将这些年来的遭遇说了出来。

  她本是荆州人士,出身贫家,父母为了给弟弟攒娶媳妇的本,十两银子将她卖进当地的戏班。

  十四岁那年,她成了戏班的台柱子。后来,一次在庙会上唱曲时,被荆州一户官宦人家的郎君看中,买回家中养着。

  因她只是个伶人,那位郎君喜爱她,又轻视她,虽许了她将来自己成婚,有了正妻后,便给她一个妾侍的名分,可她等了整整四年,始终没等来那一天。

  四年里,郎君娶了门当户对的世家女郎,又纳了两房出身清白的妾侍,在外亦有了一个出身歌舞坊的红颜知己,早忘了当初对她的承诺。

  她本就是个不认命的人,原本对郎君的那点情,在四年之后烟消云散,这才选择带着才两个月的娇娇逃了出来。

  那时,郎君膝下已有了四个女儿,却始终没有儿子,而娇娇是个早产儿,大夫说她很可能活不过一岁,加上又是个女儿,不得郎君重视,她这才能顺利带着女儿逃出来。

  才离开的时候,她无处可去,也想过回娘家去。

  可是,好不容易赶回去,却被父母怀疑要连累家人,连门也没让进。

  她心灰意冷之下,只好离开荆州,一路北上。途中经历诸多坎坷,到京城时,为了给娇娇补身子,她的身家已所剩无几,只好暂时留下来,找了歌舞坊的活,当个卖唱的歌女,勉强过日子。

  秋芜听罢,唏嘘不已,从出宫后就一直压在心底的那种彷徨和忐忑被暂时抚平。

  留在深宫十年,她早已不知宫外的一切到底变成了什么样,生怕自己成了笼中鸟,骤然放飞,根本活不下去。

  可看着宋七娘,她忽然觉得有了信心。

  宋七娘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呀,逃出来了,即使过得艰难,也一步一步走到了现在。

  她是秋芜,是最坚韧的小草儿,秋风与寒霜也打不倒她,将来一定也能像宋七娘这样好好地活着。

  只要她能撑过这段日子。

  接下来的几日,她都和宋七娘母女一起蜗居在这座小小的民居中,不曾离开。

  与毓芳殿相比,这里实在太小太小。

  秋芜本以为自己会觉得逼仄烦闷,可有七娘和娇娇在,却过得十分温馨。

  七娘会唱小曲儿,各地的曲调信手拈来,清脆如黄鹂的声音听得人心情畅快,宛如有微风拂过。

  娇娇则难得有人陪伴,显得格外活泼。

  秋芜每日教她背诗认字,她几乎一学就会,越发让人喜爱。

  三人足不出户地在小院里,难得过得十分舒心。

  ……

  东宫清晖殿中,元穆安却感到度日如年。

  距离那天已经过去了整整半个月,守在各处城门的勋卫侍卫们每日早晚各回禀一次,送回来的消息都是没有线索。

  这么长时间,竟然找不到一个活生生的女人。

  起初的那阵愤怒在压抑中一点点加剧的同时,又渐渐多了几分不安和彷徨。

  难道,是他想错了,她其实早就在宫外布置好了一切,在他发现之前,已先一步逃出京城?

  又或者,她带银票出宫,也不是为了逃走,而是另有他用,在昭宁寺失踪,的确是歹人所为?

  这些念头,在他闲下来的时候,便一个接着一个冒出来,搅得他心烦意乱,

  从前,他始终不愿面对自己的内心,采取逃避和自我安慰的态度,如今,已经不得不承认自己不知从何时起,对秋芜有了超乎寻常的在意。

  他只好让自己越发忙碌起来,全身心扑在政务上,没有半点喘息的机会。

  偏偏臣子们也不让他如意。

  因为刘奉这些日子带着人在城门出严加看守,已引起民间的许多猜测和不安,朝臣们更是议论纷纷,不知他到底有何打算,只好等朝会散去后,留下几人,当面询问。

  元穆安的脸色不大好看。

  他自然不能说那些人是派出去找一个出逃宫女的。

  为了一个宫女就这样劳师动众,实在不是明君之举。

  他只好拿出早就想好的应对之言,说自己接到密报,称有突厥派来的探子悄悄潜入京中,欲与朝中官员暗中勾结。

  如今事情败露,探子很可能还蛰伏在城中,想方设法潜逃出城,他这才派了刘奉亲自带人把守各处城门。

  几位大臣面面相觑,虽觉得他这番说辞有怪异之处,却一时找不到问题所在,只得暂且信了这番话。

  毕竟事关国本,若真有内贼勾连外敌,便决不容姑息。

  好容易将这些人送走,元穆安还未在榻上坐稳,外头便又有人来报:九殿下来了。

  这几日,元烨几乎日日都要往东宫跑,不过,每次不是碰上他才刚开始议政,便是他有事去了别处,有一两次他在殿中,也让人拿话将元烨挡了回去。

  这些时日,他心里烦躁不堪,一点也不想再费心神应付这个愚蠢的幼弟。

  元烨似乎被逼急了,这一次坚决等在殿外不走,甚至让太监进来传话,若见不到太子哥哥,就要在外面长跪不起。

  元穆安啪地一声丢下手里的笔管,冷着脸道:“让他进来。”

  康成立刻出去,将元烨引入殿中。

  一跨入门槛,元烨想也没想,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微红的眼仰望着书案后的兄长,焦急而恳切地求道:“太子哥哥,求求您派些人出宫去找找秋芜姐姐吧!弟弟这些年来,多亏秋芜姐姐的照顾,如今她音讯全无,弟弟日夜不安,只盼她能早日安然归来。”

  这半个月,他几乎每夜都辗转反侧,难以入眠。从六七岁起,一直到如今,他从没离开过秋芜这么长时间。

  如今秋芜骤然失踪,对他而言,不啻于晴天霹雳。

  他虽是贵为皇子,手底下能用得上的人却寥寥无几,唯一能指望的,只有太子元穆安。

  可他日日来东宫问消息,却始终什么消息也得不到。

  而宫外也不曾听说有宫女在外失踪的事,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大力搜寻,无可奈何之下,他只好亲自来求太子。

  他想,秋芜对太子而言,也许只是个普通的宫女,无足轻重,可对他而言,却是难以割舍的存在,也许太子看在他的面上,会多派些人手,加大搜查力度。

  这番话,听在元穆安的耳中,则完全变了意味。

  他能感觉到元烨对秋芜毫不掩饰的担忧和牵挂,越是这样,他越觉得心中充满挫败感。

  那分明是他的人,他却不能这样光明正大地表现出自己的情绪。

  顿时,心中的怒火又添了一层。

  “你若真这么担心她,何不自己去找?”

  元烨脸色一滞,随即现出一点羞愧的红,低头道:“弟弟人单力薄,京城这样大,实在不知从何寻起,只好来求太子哥哥……”

  元穆安冷哼一声,慢慢从榻上站起来,走到他面前,居高临下道:“说到底,是你太过无能。”

  元烨的脸庞顿时涨得通红,低着头没有反驳。

  这还是元穆安第一次对他这样不假辞色,心中虽觉得诧异,可又不得不承认,他说得一点也不错。

  若不是他无能,又何须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别人身上?

  “太子哥哥教训得是,是弟弟无能,让哥哥失望了。”

  “我不失望,因为本也没对你抱什么希望。”元穆安似乎有些装不下去过去的兄友弟恭了,竟没有适可而止,而是继续说着如针一般直刺人心的话,“你既无能,这件事就不必再管了,我自会处理。明日,你就收拾行囊,搬出宫去吧,宅邸本就是好的,住进去继续修整也不碍事。至于秋芜,若她还能回来,也不必再跟你去了,就留在宫里吧。”

  元烨原本低垂着的羞愧难当的脸一下抬起来,下意识想拒绝:“不,我不想让秋姐姐离开我,她与我说好的,要一辈子都留在我身边伺候!”

  “一辈子留在你身边?”

  元穆安低声重复着这句话,漆黑如墨的眼底闪过一丝暗芒,心头仿佛有一根弦猛然断裂,发出铮地一声。

  他冷笑一声,上前一步,微微俯下身,用有些同情又有些嘲讽的语气道:“你信吗?你知不知道,她的失踪,根本不是什么歹人所为,是她自己偷偷逃走的。”

  元烨呆愣地看着他,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。

  元穆安看着他从茫然渐渐变成不敢置信的眼神,只觉心中的郁结稍稍得到缓和。

  果然,他这个弟弟到现在都被蒙在鼓里,一厢情愿地以为秋芜会安心留在宫里。

  被她那副温顺听话的表象欺骗的人不止他一个。

  他继续道:“她说的那些话都是骗你的,她根本不想留在你身边,你在她心里,什么也不是,懂了吗?”

  元烨泛红的脸颊慢慢变得惨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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