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2章 畜生_皇妹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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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2章 畜生

  太子的马扬长而去。

  留下卫燕立在原地,目送那身影远去,眉头紧紧皱起,不知所以。

  长安城,夜晚,华灯初上。

  雄辉巍峨的皇宫,立在漆黑的夜幕里。

  一高昂的通报声扬起,打破了长夜的寂静。

  “太子回宫,开宫门——”

  伴随着这声落地,一朱红色的阙门,从内向两边,缓缓打开。

  一队轻甲骑兵,从皇宫外奔来,马蹄踩在皇城御上,发出巨大的声响,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明显。

  “轰隆隆”,十几个侍卫合力推动大门转动。

  守皇宫的侍卫从宫墙上往下眺望,一匹匹骏马风驰电掣而过,也不知出了何等大事,让太子殿下如此急切回来。

  这队轻甲骑兵,最后在东宫前停了下来。

  姜曜撩袍下马,当时就有暗卫们围上来,给他解释情况。

  姜曜只是将马鞭扔到他们手中,跨入东宫门槛,大步流星往里走。

  没几步,瞧见曹公公立在转角处。

  曹公公转过头,“咚”的一声跪下,磕头哭着:“老奴糊涂,今日不该放安阳公主进东宫!”

  老人家重重磕了几下头,顷刻额头上就出现了血痕。

  姜曜知晓内情,侧过脸,下巴线条紧绷,仿佛极其不悦,半晌,才忍着情绪,让曹公公起来。

  曹公公亦步亦趋跟在姜曜身边,一边往前走,一边哭诉:“安阳公主东宫外晕倒,奴婢一时心软,就让她进了东宫,谁知安阳公主全然是装的!”

  视野里出现远处东宫大殿的烛光,姜曜打断他的絮叨:“现在情况如何?”

  曹公公:“安阳公主发现柔贞公主后,想去通风报信,奴婢当然得拦着。谁知皇后娘娘得知安阳公主晕倒,放心不下就来到东宫找人……”

  后面的事,不用讲也能猜出一个大概。

  曹公公哽咽:“皇后娘娘见到柔贞公主后,大为震怒,当即施刑,眼下正在里面僵持着呢。”

  姜曜“嗯”了一声,加快步伐,往远处东宫大殿走去。

  东宫大殿内,灯火辉煌,十二灯架皆燃上了灯烛。

  姜吟玉一身单薄的纱裙,跪伏在冰冷的瓷地上。

  她额头触地,浅透金色的罗纱松松垮垮罩在身上,衬得她身形婀娜,弱不胜衣,似烛光如流曳。

  韦皇后斥责的话语从头顶落下,充斥着姜吟玉的耳膜,一遍遍在她脑海中回荡。

  “真没想到,柔贞公主竟躲到了东宫里来?这么些日子,母后与父皇忙得焦头烂额,疲惫应付,就为收拾公主留下的烂摊子。”

  “既然不愿意嫁人,当初为何答应替嫁?母后有过你吗?公主你扪心自问想想!母后过吗?”

  姜吟玉指尖轻轻蜷缩,扣着地砖。

  韦皇后神情恹恹冷漠,手中握着一根长长的鞭子,一开口,沙哑的嗓音犹如钝刀划过粝磨刀石发出的刺耳声。

  “不不识好歹,自己做过的事,就自己承担后果。你母妃兰昭仪没教过你的理,本宫今日便代她教你。”

  韦皇后甩了甩鞭子,顿时打到一旁桌案,将上面雕漆刮下来了一面,留下一深深的白痕。

  可以想象这鞭子若是甩在人身上,该是如何触目惊心。

  这鞭子是太子的藏物之一,方才安阳公主眼尖,在墙上发现了它,立马将它取下来递给韦皇后。

  这会安阳公主倒是惧怕起韦皇后起来,脸色煞白,支支吾吾劝:“母后,不别这样了,柔贞不一定受得住……”

  韦皇后听而不闻,让宫女上前来,帮她施刑。

  宫女握着鞭子,在空中甩了一个弧度,朝前面打去。

  “啪”的一声。

  鞭子落在姜吟玉面前一寸的瓷地上,带着姜吟玉身子也一颤。

  吴怀见状,赶紧虚趴在姜吟玉身上护着她,一边焦急:“娘娘,不可!若太子知晓了娘娘私下对公主用刑,恐怕会怪罪的!此事还等太子回来来说。”

  韦皇后觉得可笑至极,给宫女递眼色,语气强:“打。”

  宫女扬起鞭子,在空中挥了几下。

  重重的几鞭打在吴怀身上,几乎瞬间吴怀就露出了痛苦之色。

  又是几下,吴怀身子瘫软到一旁,护着姜吟玉有些力不从心。

  韦皇后见机,立马从宫女手上捞过鞭子,往姜吟玉抽去。

  姜吟玉双目紧阖,等着那鞭子的落下。

  好半天,都没等到该有的疼痛,忽然只觉身上猝然多了一重量,耳畔一极其轻的闷哼声。

  “啪”,鞭子击中皮,溅出了几血痕落在地面上。

  殿内静谧了一瞬,旋即各人的声音响起——

  “太子!”

  “太子殿下!”

  姜吟玉身形瑟瑟,意识到什么,慢慢转过头,看到拥着自己的人是谁时,眸子好似平静的面被击碎一般,浮动起盈盈波光。

  她一下扑入他怀中,黑发如瀑披散在他臂弯里。

  姜曜单膝跪在那里,搂住怀中女子腰肢,另一只手轻拍她的后背,停在她耳畔,说了几句话,像是在柔声安慰。

  片刻后,他缓缓抬起眼,眸色冷且沉,与立在他面前的韦皇后视线交汇。

  韦皇后面对他这样的眼神,有些诧然,走上前来,神情关切:“太子没有伤着?”

  伤着自然是打伤了。

  众人看见太子后背上出现了一鞭痕,衣袍都被撕裂,深深的血迹浸透了出来,那里颜色比以周围更深。

  可见刚刚那一鞭子用了多大的力气。

  韦皇后沉声:“快扶太子入内殿休息。”

  韦皇后走上来,扶着姜曜,开口安抚他,却见躲在他怀中的姜吟玉,好似听到她的声音,身子微微抖了抖。

  下一刻,韦皇后便被姜曜投过来的目光,深深看了一眼。

  那眼神的意思,韦皇后看明白了,是让她站得远一点。

  她面色僵住,慢慢收回了探出去的手。

  殿内数十双眼睛盯着太子和柔贞公主二人,只瞧见太子护着公主,二人慢慢站起来。

  而从始至终,柔贞公主一直背对着众人,将头埋在他衣襟前。

  “吴怀,扶公主去配殿休息。”

  吴怀刚才还匍匐在地,这会听到命令,艰难爬起来,不顾身上还在流血的伤口,:“公主,走吧。”

  姜吟玉错开一步,从姜曜怀中退出去。

  她朝配殿走了几步,又转身,眉梢轻蹙,看着姜曜。

  姜曜走过去,似在哄她:“我等会就来,你先进去。”

  姜吟玉这才慢慢走进配殿。

  这一幕落在众人眼里,只觉说不上来的诡异奇怪。

  即便是安阳公主,也没见自己的兄长和谁用这样温柔的语气说话。

  “等等。”

  韦皇后出声制止,走过来,冷笑:“柔贞公主逃婚,有违圣意,这些日子一直都偷偷藏在东宫,其心思叵测。还请太子将人交给母后。”

  她顿了顿:“柔贞公主是自己偷偷进东宫的,还是东宫下人阳奉违,私自藏着她的?此事和太子应当是没什么关系吧?”

  姜曜:“是我让她躲在这里的。”

  这话一说,满殿皆惊。

  韦皇后脸色微变:“太子!”

  安阳公主也起身:“皇兄!”说完,被姜曜投过来一眼,霎时被看得心里咯噔一声,立马闭上了嘴。

  姜曜语气稀疏平常:“此事与柔贞无关,错皆在我,是我非留下她。”

  韦皇后摇摇头,一刻也不想听下去。

  有姜曜护着姜吟玉,韦皇后无法将人一下捆了带走,她深思熟虑后,将姜曜拉到屏风后,与他单独交谈。

  “曜儿,你是真的糊涂了,姜吟玉她身份特殊,是卫侯的妻子,你怎敢将包藏她?。”

  韦皇后又问了一遍,“你我记得你不爱管这些事的,是不是姜吟玉缠着你,非你让她留下来的?”

  姜曜轻笑:“我若不想她留,她会留得下来吗?”

  韦皇后一愣,凝望姜曜片刻,:“母后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。”

  其实她也从来没看懂过这个儿子,姜曜打小被皇帝抱过去养,和她一点也不亲近。

  韦皇后话语冷肃:“你做藏了姜吟玉一段时间,也算兄妹之情,仁至义尽。我已经差宫人去知会陛下此事了。”

  姜曜抬起眼:“告诉父皇了?”

  他面容冷白,眼里情绪不明,看得韦皇后有些发冷。

  姜曜神情淡淡,似乎不是很想继续谈下去,:“那母后直接去告诉父皇,说儿臣还想让柔贞在这里再待一段时间,问他可不可以。”

  韦皇后难以理解,“你这是什么话?先赶紧把姜吟玉供出去,别到时候皇帝亲自差人,来东宫查。”

  母子之间相对无言。

  见姜曜不为所动,韦皇后仰起头,发间步摇垂落,衬着她的双目,:“难姜吟玉对你影响这么大?置母后的话也不管不顾?”

  姜曜侧开脸,并未否认。

  正这时,殿外跑进来一宫女。

  韦皇后问她:“柔贞公主一事和皇帝说了吗?”

  宫女满头大汗,摇了摇头:“奴婢去未央宫时,陛下正在发怒,好像有妃子人通被发现了。娘娘,您快过去处理这事。”

  听到这话,韦皇后叮嘱姜曜几句,让他好好考虑清楚,便带着侍女离开了。

  东宫大殿重新归于平静。

  没一会,曹公公进屋来,说给姜曜上药。

  姜曜走到内间,上榻,褪去自己的外衫,露出颈瘦的后背。

  刚趴下,就听到了屏风外的脚步声,姜曜转头,对上了姜吟玉投来的视线。

  姜吟玉提着裙裾,到姜曜榻前,慢慢跪坐下,轻唤了一声:“皇兄。”

  她有些惊魂未定,白皙的面色上透着几分慌张。

  姜曜还记得他才回来时,她躲到自己怀里颤抖的样子,伸出一只手搭在她肩后,轻抚了一下。

  “人已经走了,不必担忧,你在东宫很安全。”

  姜吟玉一双妙目轻抬,声音极其轻,“我不是因为这个担忧,是你又为我受了伤,我十分愧疚……”

  姜曜:“无事的。”

  姜吟玉倾身到他身边,有几绺乌发垂落,搭上了他的肩臂,语调柔柔的。

  “我当时很害怕,好像真的置身于之前做的那个噩梦,等你回来时,我和你已经阳两隔了。”

  姜吟玉低下头,脸颊贴上他的掌心,半晌,锁骨轻微哽动,像是在消化什么情绪,再开口,便是唤他:“殿下。”

  姜曜皱眉:“你唤我什么?”

  姜吟玉又唤了一遍:“殿下。”

  在姜曜在开口前,她已经先一步:“我不是陛下的女儿,今日发生的事,想必殿下已经听说了,我的娘临终前写了一封血书……”

  话说到一半,被姜曜冷声打断:“曹公公,你先出去。”

  曹公公见姜曜敛了情绪,似乎是有些愠怒,不敢逗留,忙搁下药瓶,走之前,不忘替二人把殿门关上。

  人走后,姜曜坐起身,面容透着几分冷色,:“你是天子的女儿。”

  姜吟玉摇头:“我不是。”

  她膝行至姜曜身前,从袖子里抽出那一份血书递给他。

  姜曜看了一眼,便将手绢扔到一旁,:“这些东西我说过,你不信,你是我的妹妹,骨子里和我留着一脉血,怎么会因为旁人的几句话就改变?”

  姜吟玉哽咽:“不一样的,殿下,我还有我母妃留下的手书。”

  说到一半,只觉手腕被他紧紧扼住,姜吟玉吃痛,想抽出手。

  偏偏姜曜神色如常,浅浅含笑:“你说的这几样东西,只有心都可以伪造出来,你若是想,明日我也帮你造一份兰昭仪的手书,让你彻底安心。”

  他的动作十分暴,将她拽至身前,姜吟玉险些伏倒在他身上。

  之后他半弯下腰,双手轻轻捧住她的脸颊,俯下朗星般的眸子。

  “除非兰昭仪还活着,她亲口所说,你不是陛下的女儿。否则任何旁人说的话,你都不可轻易相信。”

  姜吟玉美目流盼,与他久久对视。

  他腾出另一只手帮她擦了擦眼角的泪:“莫再哭了,好不好?”

  话语温柔,像是在哄她。

  刚刚在众人面前,他搂住她安抚她的情绪,也是的语气。

  姜吟玉忍不住眼眶发酸,他越是不让,她就越是眼睛润。

  看着她这个样子,姜曜忽然伸出一只手臂,将她揽入怀中。姜吟玉顺势埋入他前,低低地抽泣起来。

  姜曜轻拍打她的肩膀,落在她发梢上,向下寻她的耳廓:“你藏在东宫被发现便被发现了,不用担心。父皇如此疼爱你,不会过多怪罪。万事都有我来处理。”

  姜吟玉一只手揽住他的肩膀,低低的“嗯”了一声,声音发软,听着一点力气也没有。

  姜曜想起她小时候和自己哭或撒娇,似乎也是这个样子。

  好半天,等她情绪稳定下来了,他才寻她耳垂:“你搂我的力气小一点,压着我背后的伤口了。”

  姜吟玉赶紧退出他的怀抱,手背擦了擦眼角泪珠。

  美人跪坐于地,乌发婉转,雪肤花貌,声音柔柔:“那你在猎场怎么样,卫燕他还活着吗?”

  姜曜穿好身上的衣衫,:“卫燕尚且还活着,不过他的属下已经被悉数策反,除去他只是早晚的问题。”

  正说着,殿门被拍了拍,曹公公又走了进来。

  殿内二人齐齐扭头看向他。

  曹公公面色难看之至:“殿下,未央宫传来的话,让你过去一趟。”

  姜曜问:“是关于柔贞的事吗?”

  曹公公摇了摇头,面色发青:“是六皇子殿下的是——”

  “他和赵婕妤通,被捉着了。”

  姜吟玉美目一缩,而他身侧的姜曜面容霎时冷了下去。

  三更夜,更漏滴滴答答,未央宫里灯光如游龙。

  姜曜换了一身衣袍,随着领路的宫人穿过长长的宫。

  还没入殿,就听到了里面叱骂声——

  “畜生行径!逆子,她是你半个母妃!”

  姜曜垂眸听了会,才慢慢绕过屏风走出去。

  一入内,大体就看清了殿内的情况。

  六皇子姜灼跪坐在大殿中央,一只手艰难支撑着地,赵婕妤则衣衫不整,哭着伏在他身上,涕泪连连求饶。

  内侍立在两旁,手握木杖,鲜血丛上面滑落滚下。

  曹公公附在姜曜耳边提醒:“方才陛下一气之下,把六皇子的腿给打断了。”

  姜曜挑眉,果然见姜灼另一只手搭在自己的左腿之上,瞧着面色甚是痛苦。

  六皇子的母妃,班美人,正跪在大殿阶下求情:“陛下,请你看在我的面上,饶他一命吧,他年纪小,才弱冠不久,不懂事……”

  “哗啦”一声,皇帝一抚袖子,带动桌上茶碗砸碎在地上。

  “还不懂事呢?他三皇兄像他这么大的时候,都带兵上过战场了,他呢?敢偷偷觊觎母妃!”

  皇帝口上下起伏,从台阶上走下,捞起一只袖子,指着地上的一对男女。

  “畜生行径,枉顾人!姜灼你还是人吗?”

  姜灼丝毫不惧,目露恨色:“父皇打杀随便处置!儿臣就是喜欢赵婕妤,这辈子都和她在一起!到底当初谁是畜生,出强抢儿媳一事!”

  赵婕妤趴到他身上,泣不成声:“你别说了,够了。”

  皇帝气得面色红:“朕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,朕和你是一类人吗?朕是皇帝,是你的父亲!你放出去问问,天底下哪个儿子敢忤逆老子!”

  “朕今天不打死你,朕这个皇帝就别做了。”

  说罢,抢过内侍手上的棍,朝姜灼身上砸去。

  姜灼垂静静地:“父皇为何如此偏爱太子和十四妹,就不能偏爱我一回?”

  不提这话还好,一听到“十四妹”,皇帝更暴怒起来。

  “是你十四妹或是三哥出这样的勾当,我也得把他们的皮给抽了,腿给打断了!”

  一时间大殿哭天抢地,班美人和赵婕妤扑到姜灼身上,替他挡着落下的棍。

  皇帝高声呼喊:“来人,给将这对苦命鸳鸯拖到外面杖毙了!”

  屏风边上,姜曜趁着时机走了出去,行礼:“父皇。”

  瞧见姜曜,皇帝总算顺了口气,:“曜儿,你来了。”

  皇帝低声问:“这事你说怎么处理?”

  姜曜低头看一眼六皇子,低声:“起来。”

  六皇子撑了撑腿,如实:“起不来。”

  皇帝嗤笑一声,踢了姜灼一脚:“你何时能学学你的皇兄,从来不会让朕烦忧!”

  姜灼自嘲:“天底下有几个能像皇兄这样的人物?”

  皇帝:“行了,这事就让你皇兄来断吧,你这条贱命到底是去是留。”

  姜灼被人搀扶起来,听到这话,虚弱地看向姜曜,想起此前和姜曜的交谈——

  一旦东窗事发,便是万人指责。

  他骨子里流着天子的血,或可免除一死。可赵婕妤呢?

  姜灼面色一变,望向跪伏在地的赵婕妤。

  姜曜不再看他,对皇帝:“陛下千秋节将至,寿辰上不能见血光,若是此时处置您的血脉至亲,恐怕会触怒天罚。不若召钦天监的人来占卜看看?。”

  近年大昭流年不利,西南一带赤地千里,遭遇大旱。

  这是天降的凶兆。

  皇帝平日最是信奉鬼神,一听这话,皱眉摆了摆手。

  姜曜看向姜灼:“祁王即日起,被押回北方封地,此后经年没有召见,不得入朝觐见。至于赵婕妤——”

  姜灼全身血冷住,定定地看着姜曜。

  姜曜缓缓:“便按照宫规,发配揶庭为奴。”

  姜灼紧绷的面容有些松动。

  班美人趁机递眼色,让宫人上来扶着六皇子下去。

  闹剧收场,众人渐渐退了出去。

  皇帝回到宝座边坐下,手撑着额头,好似极其头疼。

  半晌,他才抬起头,看向坐在身旁的韦皇后。

  “皇后深夜来未央宫找朕,是有何事?”

  韦皇后与皇帝是强凑到一块的夫妻,几十年相处,早就相看两厌,甚至还比不得皇帝和姜灼的母妃班美人的感情。

  方才大殿里发生的一幕,显然也映入了韦皇后眼里。

  她看向下方立着的姜曜,短暂地视线接触,有些担忧,到底先将腹中的话压了回去,:“没什么事,就是听说陛下近来头疾严重,想来探望一二。”

  “那可真是多谢皇后了。”

  这一对帝后,难得这样好声好气地说话。

  皇帝姜玄仿佛经历了一场大仗,万分疲惫,背靠在宝座上,:“夜深了,皇后先回去休息吧,朕还有一些话,和太子私下里谈谈。”

  韦皇后行礼告退,走时瞥了姜曜一眼。

  姜玄睁开惺忪的眼眸,朝姜曜招手:“曜儿,到朕的身边来。”

  姜曜到他身侧,撩袍坐下,笑问:“父皇和孩儿说什么?”

  皇帝四十多岁年纪,正值壮年,却在柔贞公主逃婚后,这短短的一个月来,像陡然老了十几岁一般。

  姜玄叹息一声:“是朕的柔贞不在,朕十分想念她。今日有人到我面前,说他不是朕的女儿,真是笑话,她是朕从小看着长大的,怎么可能不是亲生?”

  姜曜双目看着他:“所以朕将那些满嘴胡言的宫人都给杖杀了,曜儿,朕做的对吗?”

  姜曜沉默,未发一言。

  皇帝眯了眯眼,搭在宝座龙首上的手一下收紧:“朕爱她,就算她不是朕的女儿,朕也不在乎,她母妃早产诞下她,朕确实怀疑过她的血脉,但朕更愿意信她的母妃。”

  “朕爱兰昭仪,朕做错了吗?”

  这次姜曜回:“没有,”

  “是,爱一个人有什么错呢,朕当初只是想将兰昭仪留在身边,便将她抢进了宫。今日朕看到了姜灼,就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。所以朕留了她一命,朕心肠十分宽宥。”

  皇帝目光落在姜曜身上,带着几分慈爱,一寸寸描摹他的轮廓。

  “曜儿,柔贞走了,如今朕的身边只有你了,只有你从来不会让父皇失望。”

  姜曜轻笑:“儿臣自然一辈子都听父皇的话。”

  皇帝满意地笑了笑:“再陪父皇说几句话吧。”

  姜曜应下:“好。”

  烛光将二人的影子映照在窗户上,殿外夜色深沉,雾气一点点弥漫。

  东宫大殿。

  夜三鼓,姜吟玉跪坐在配殿的案几前。

  她写完留给姜曜的信,走到外殿,将信放在他的书案上。

  之后,姜吟玉便穿着一身宫女的衣裳,离开了东宫。

  有暗卫从一旁跟了上来,悄无声息好似鬼魅。

  “公主去哪里,太子殿下叮嘱过您不能随便出这间屋子。”

  姜吟玉注意着脚下的路,:“我想皇兄了,我去接他回来。”

  暗卫一愣:“这……”

  姜吟玉大步往东宫外走,:“你跟着我吧,大晚上东宫外没什么宫人,有你护着我,就不会被人发现,我只想早一点见到我的皇兄,然后和他一起回来。”

  暗卫看着她怀中抱着一只鼓鼓囊囊的东西,问:“公主见殿下带着这个?”

  姜吟玉秀眉一挑,“我给皇兄准备的东西。”

  暗卫犹豫再三,还是跟随姜吟玉出去。

  出了东宫,走上缦回的长廊,两侧点着幽幽的灯火,檐牙上兽首好似狰狞而笑。

  行了约莫一刻钟,到了长廊的尽头。

  暗卫拦住姜吟玉:“公主,最多只能到这,不能再往前走。殿下回东宫会经过这条路。您就在这里等即可。”

  姜吟玉环顾四周黑黢黢的环境,了声“好”,抬起手,指着一丈远外的一个凉亭阁子。

  “我想进阁子里等皇兄,行吗?外面风大。”

  暗卫见那凉亭就在自己视线范围内,不假思索地答应:“好。”

  姜吟玉朝他笑了笑,:“若是皇兄到了,记得来亭子里喊我。”

  说罢,一个人进了亭阁。

  亭阁子是封闭的,四周围绕着扇门,阁子里里面漆黑一片,伸手不见五指。

  姜吟玉进来后不久,在地砖上到了密的机关。

  她敲了敲转头,一石门在脚下打开。

  姜吟玉抱着行囊,慢慢走了下去。

  姜吟玉最初的谋划就是,她在东宫照顾姜曜,等他双目复明,她便从后山的地宫离开。

  现在也到了离开的时机了。

  她已经知晓自己的身世,藏在东宫也已经被发现。没理由再待在这里,给皇兄添麻烦了。

  姜吟玉点了一支火折子,照亮了前方的路。

  她想,等她出去,就和长安城的兰家的人接应,让他们护送自己北上。

  到时候她平安去到河西外祖家,再和皇兄取得联络。

  当初姜曜对她去后山,想出宫的行为,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。想来若这次自己真的逃出宫去,他应该最多只是开始诧异一下,便慢慢不会在意了。

  姜吟玉极其熟悉这里,快步往前走。

  行了有两三刻钟,姜吟玉出了密,走进后山。

  今夜无风,卫燕安在山上的侍卫全都被调走了,周围没有守卫。

  姜吟玉一路无阻,很快就索到了地宫的入口,打开洞门。

  在进入前,姜吟玉站在山腰处,俯看了一眼下方巍巍的皇城。

  皇宫处在幽幽灯火中,巍峨且苍茫。

  姜吟玉鼻尖发红,心里浮起几丝难言的情绪,努力吸了一口气,到底没再留恋,转身走进地宫。

  却在这时,隐隐约约,好似瞧见远处林子间有一个人影子轮廓逐渐清晰。

  姜吟玉后退一步,背抵在树上。

  “公主莫怕,是奴婢。”

  这声音一出,姜吟玉紧紧攥紧手心,唤:“陈琦?”

  果然,那身影从黑暗中走出,面容逐渐变得清晰。

  陈琦撑着灯笼从黑暗中走出,笑:“十月十七,公主果然还是上后山来了。”

  姜吟玉心里竖起警戒,比陈琦快一步,进入地宫,按下机关。

  下一刻,陈琦面露惊异,丢下灯笼跑上来,

  厚重的石门将将在他面前关上,将他隔绝在外头。

  姜吟玉转过身,快步往里走。

  她不清楚陈琦为人,也不敢轻易相信他,便趁着这个档口,将他甩掉最好。

  当务之急是离开皇宫。

  地宫外连接着的是长安城的东市。

  天子的万寿节将至,长安城十日不设宵禁,外面的长安城,当正是繁华之时。

  如果走快一点,应该能赶在陈琦进来找到她之前,走出地宫。

  姜吟玉快步往前,走了半刻钟,忽然发现一件不妙的事,渐渐停了下来。

  她看见前方地宫的路,两侧点了宫灯。

  知晓地宫密的人,统共的不过几个。一年天子也只会派人进来打扫三四回。

  是谁点染了这些宫灯?

  姜吟玉心中疑惑,倏忽间看到了远处墙转角处,壁上投出一男子的身影。

  断断续续交谈声传来。

  ——“她人还好吗?最近肯吃东西了吗?”

  这熟悉的声音,让姜吟玉倒吸一口凉气。

  ——“回陛下,娘娘肯吃了。”

  ——“很好,你继续劝她,只她不再绝食,朕就答应让她见她女儿一面。”

  姜吟玉不清楚那个“她”是谁,这一刻,她心中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声音召唤,脚下生出一种的意念,开始迈开步子,往前走去。

  越往前走,宫灯越亮。

  到转角处,姜吟玉呼吸慢慢屏住。

  却在这个时候,一只手伸出,捂住了她的口鼻。

  陈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:“公主别过去!”

  姜吟玉身子僵住。

  一直到那边交谈完,皇帝的脚步声逐渐远去,姜吟玉才觉得捂住自己的那只手,渐渐松开了。

  陈琦凑过来,压低声音:“公主出宫就赶紧去出吧!地宫最近才关押进来了一个人,有重兵把守!眼下正值换班的时候!”

  姜吟玉捉住他的袖子,问:“那被关押的人是谁?一个妃子?”

  陈琦:“出去再说!”

  二人身后的密里传来咚咚的脚步声。

  陈琦催促:“快走,后面的侍卫来了!”

  陈琦探出头,确保前面的路没人了,才拉着姜吟玉往前奔。

  姜吟玉心跳如雷,转过转角往前跑时,经过一处闭锁的屋子。

  烛光将殿内人的身影投在门上。

  那似乎是一个曼妙的女子,身形袅娜,侧颜轮廓致。

  那股奇怪的感觉再次在姜吟玉心底涌起。

  姜吟玉想停下来,却便被陈琦拽着,带入了下一处密。

  二人的身影消失在路尽头的不久,换班的侍卫也从转角处转了出来。

  晚风飘荡,长安城丝竹笙歌迷离。

  姜吟玉从密中出来,疲力尽跌坐在漆黑的巷子里,外面是来来往往的人流。

  风吹起她的长发,她手捂在心口,感受着剧烈地心跳,脑海里不断闪过在地宫里见到的那一幕。

  她站起来,双目明亮,看着对面的陈琦:“那地宫里的女子是谁?”

  陈琦摇头:“奴婢也不清楚。”

  姜吟玉又问了一遍:“告诉我,那是谁?”

  皇帝为何会关押着这个女人?她似乎还有一个女儿?

  陈琦凝视了她半晌,动了动嘴:“公主,那是——”

  地宫,兰香殿。

  女子一袭紫色的衣裙逶迤拖地,背对着门,坐在案几边,给自己倒了一杯茶。

  她听到了外面发出的动静,挑眉问伺候的婢女:“外面是不是有人经过?”

  侍女闻言,走到门边,向外瞧了瞧,回头:“娘娘,外面没有人影。”

  “是吗。”

  那案边的女子转过身来,露出一张极其炽丽的眉眼,雪肌玉貌,琼鼻红,即便生过一个女儿,被幽禁过十几年,依旧不折损她一丝一毫容貌。

  她手撑着下巴,目光懒洋洋地落在花瓶中的芍药花上。

  此人,正是当年盛宠一时、风光无限的——

  兰昭仪。

  侍女欠身行了个礼:“兰昭仪,陛下来见您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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